史老太君的揣测分毫不差。
皇后宫中的心腹嬷嬷引着黛玉,并未在偏殿停留,而是径直穿过回廊,将她带往了正殿。
踏入皇后所居宫殿的正殿,一股混合着名贵香料与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熏笼烧得极旺,温暖如春,与外间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只见殿中济济一堂,珠光宝气,环佩叮咚,各宫嫔妃依照位份高低,早已端坐其间。
黛玉目光沉静,迅速扫过全场,便瞧见那上首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色八团绫缎凤穿牡丹蟒袍的妇人。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端庄雍容,眉宇间带着母仪天下的威仪与温和,通身的气度让人不敢直视。
黛玉心知,这定然就是中宫皇后了。
她并未显露丝毫怯场,莲步轻移,姿态优雅地行至殿中,在距离凤座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下,随即敛衽,深深一福,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玉磬轻击:“臣女黛玉,恭请皇后娘娘圣安,愿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皇后看着下方亭亭玉立、姿容绝俗又不失沉稳大气的少女,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虚抬了抬手,语气十分和蔼:“好孩子,快免礼平身。早就听闻康乐县主灵秀聪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到本宫身边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黛玉依言上前几步,姿态不卑不亢。皇后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眉眼如画,气质清雅中自带一股书卷清气,行动间规矩丝毫不乱,更是满意,笑着对左右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难怪明慧那丫头,日日在本宫耳边念叨她的‘林姐姐’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有才学,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极标致可人疼的孩子。”
说着,便示意宫人在自己凤座右侧下首处设了一个锦绣墩子,“好孩子,坐这儿吧。”
黛玉目光微动,见那位置极其靠近皇后,连忙微微躬身,推辞道:“皇后娘娘厚爱,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此位过于尊贵,臣女年幼,恐不合规矩,不敢僭越。”
皇后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无妨。原本这个位置是安乐坐的,只是明慧才睡醒了,吵着要找她皇太祖父,安乐带着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在本宫心中,你与安乐都是一样的,坐着便是。”
皇后此言一出,殿内原本有些探究的目光,瞬间都化为了了然与更深的考量。皇后这是明明白白地在给康乐县主抬轿子,昭示其与众不同的恩宠。在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人如此不识趣,去驳皇后的面子。
黛玉见皇后心意已决,且言辞恳切,便不再推辞,落落大方地谢恩后,在那锦墩上侧身坐下。她这一坐,殿内众人也更能清晰地看清她的容貌仪态,心中各自暗赞。
皇后显然有意为黛玉引见,她笑着指向左侧第一位坐着的一位妃嫔,介绍道:“康乐,这位是端惠贵妃。”
黛玉循着皇后的指引望去,只见那位端惠贵妃看着年岁与皇后相仿,面容温婉大气,身着正红色织金云龙纹蟒袍,头戴珠翠九翟冠,气度华贵雍容。黛玉立刻起身,再次敛衽行礼:“黛玉请端惠贵妃娘娘安。”
端惠贵妃脸上绽放出颇为灿烂的笑容,语气也十分热络:“早就听闻康乐县主不凡,今日一见,果然灵秀逼人。”
说着,她竟抬手从自己发髻间拔下了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那步摇做工极其精细,点翠部分色泽鲜亮,垂下的珍珠圆润饱满,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今日初见,本宫也未特意备下见面礼,这支步摇,还是当年本宫初封贵妃时,皇上亲赐的,今日便赠予县主,权当见面之礼,还望县主不要觉得寒酸才好。” 她示意身旁的宫女将步摇送到黛玉面前。
黛玉心中微讶,这份礼可不轻,且意义特殊。她连忙再次行礼,言辞恳切:“贵妃娘娘厚赐,黛玉受之有愧,多谢娘娘。”
侍立在她身后的钟嬷嬷立刻上前,恭敬地接过了那支珍贵的步摇,妥善收好。
见过了端惠贵妃,皇后又转向右侧第一张椅子,介绍道:“这位是贤德妃。”
按宫中规制,贤德妃虽为妃位,但并未诞育皇子,原本是坐不到这个仅次于端惠贵妃的位置的。
这个位置本该是资历更老育有皇子的锦妃来坐。只是自从贤德妃贾元春怀胎六月不幸小产后,皇上虽未立刻加封她为贵妃,却特赐了“凤藻宫尚书”的衔,并破例让她入住原本需贵妃位份才能居住的凤藻宫,自那以后,这宫中的座次,便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只是,自从经历小产之痛后,原本性情中带着几分抱负与棱角的元春,整个人都沉寂了许多,眉宇间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与憔悴。
黛玉依旧规矩地起身行礼:“臣女请贤德妃娘娘安。”
元春看着眼前明媚鲜妍、正值韶龄的黛玉,再想到自己坎坷的境遇和家族的颓势,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强烈的酸涩与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妹妹快请起,无需与本宫如此客气。说起来,我们本是亲戚,更该亲近些才是。”她刻意强调了“亲戚”二字。
殿中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听元春这般放低姿态,甚至带着几分攀附意味的话语,立刻便明白了——这位失了皇子、恩宠渐衰的贤德妃,是想要借一借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康乐县主,以及她背后圣眷正浓的林家的势了。
确实没错,元春正是这般想的。
她那次小产至今想来仍觉蹊跷,却查不出任何证据。皇上虽然给了她凤藻宫和尚书的虚名作为补偿,但实际的恩宠与大不如前。
前些时日,太上皇开了恩典,允准宫中嫔妃可归家省亲,她满心期盼地将这意思透露给了祖母史老太君。可得到的回信却令她心寒——母亲早已去世,父亲获罪流放,大伯父贾赦倒是有心承办,却从二月病到后至今不见好,大伯母邢夫人是个立不起来的,堂弟贾琏身上没有官职,连递折子请求省亲的资格都没有!
她眼睁睁看着家中竟已无人能作为她的倚仗和助力,心中一片冰凉。今日听闻姑母家的这个表妹,新封了康乐县主要进宫,她便存了心思。
想着若这是个得脸的,在皇上皇后面前有份量的,她便设法拉拢一番,哪怕只是维系住一份情面,或许也能为自己在这深宫之中增添一分助力。若是不得脸,她便如常对待,谁也挑不出错处。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皇后竟会对黛玉如此看重,亲自派人接入正殿,赐座于身旁,恩宠体面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