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第三天的清晨,丁子轩刚查完房,准备去办公室整理奈奈的康复计划,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像一把冰锥刺破了走廊的宁静。
“3床血压骤降!心率140!”护士的声音带着惊慌,从病房里传出来。
丁子轩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病房——奈奈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监护仪上的血压数值断崖式下跌,引流管里涌出的不再是淡红色的渗出液,而是鲜红色的血液,粘稠得像未干的油漆。
“大出血!准备开胸!”丁子轩的声音比平时冷了好几度,指尖在白大褂上攥出褶皱。他认出这种出血速度——是主动脉吻合口撕裂,心脏手术最凶险的并发症之一,死亡率超过七成。
手术室的灯再次亮起时,丁子轩站在手术台边,双手被消毒液浸得发白。器械护士递来止血钳的手在抖,连经验最丰富的麻醉师都皱着眉,低声说:“血压掉得太快,血库的A型血已经在路上了。”
“钳夹出血点!”丁子轩的声音稳得像块冰,手里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原有的手术切口,暴露出来的心脏还在微弱跳动,却被不断涌出的血液模糊了视野。
血,到处都是血。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心脏的震颤,像濒死的蝴蝶在扑扇翅膀。止血钳一次次夹住,又一次次被汹涌的血液冲开,视野里的红色越来越浓,浓到几乎看不清血管的走向。
“血压60\/30!”
“心率160!病人出现室颤!”
“除颤准备!200焦耳!”
电极板贴在奈奈胸口的瞬间,丁子轩看到她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像个被丢弃的布偶。他的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不是他熟悉的手术台,这是和死神拔河的角斗场,而他手里的绳索,正在一点点被拽走。
时间在血液的流逝中变得粘稠。
三个小时,五个小时,八个小时……丁子轩站在手术台前,汗水浸透了手术服,顺着额角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他换了三次助手,输血量超过了奈奈全身的血液总量,止血材料用了整整一盒,可那个该死的出血点,像个贪婪的黑洞,不断吞噬着血液,也吞噬着所有人的希望。
“丁医生,你已经站了十个小时了,休息一下吧。”助手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恳求,“让教授来……”
“闭嘴!”丁子轩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术野,“我能止住!”
他是丁子轩,是医科大百年难遇的天才,是教授说“天生就该握手术刀”的人。从医学院入学到现在,两年时间里,他解剖过无数标本,完成过无数模拟手术,甚至在动物实验中成功修复过比这更复杂的血管撕裂。他从来没输过,也不能输。
尤其是在奈奈身上——那个说想看上野樱花的女孩,那个在素描本上画他穿白大褂样子的女孩,那个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的女孩。
可血液还在流。
当第十个小时的时钟敲响时,丁子轩手里的止血钳突然滑落在托盘里,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他看着手术台上渐渐停止跳动的心脏,看着监护仪上拉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丁医生……”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丁子轩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片刺目的红,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闻到福尔马林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能感受到手术灯落在脸上的冰冷,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它们在微微颤抖,像秋风里的落叶。
“宣布时间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上午10点47分,抢救无效。”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丁子轩脱下手术服,扔进污物桶时,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血渍,红得像要渗进骨头里。
走出手术室时,奈奈的母亲扑上来抓住他的白大褂,哭得几乎晕厥:“丁医生!我的奈奈呢?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你不是说她能看到樱花吗?”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专业术语,所有的安慰话术,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他是医生,是救人的人,可现在,他亲手把那个女孩还给了死神。
“对不起。”最终,他只说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奈奈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哭声在走廊里回荡,像无数根针,扎在丁子轩的心上。他转身离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白大褂的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在洁白的地板上拖出淡淡的红痕。
【空荡的走廊与握不住的温度】
三玖是在傍晚接到教授电话的。
“三玖同学,你能不能来医院一趟?”教授的声音带着疲惫,“子轩他……不太好。”
她赶到医院时,天色已经暗了。手术室外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丁子轩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背对着她,白大褂随意搭在旁边,肩膀微微耸动。
“子轩?”三玖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他在发抖——不是冷的,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抑制不住的颤抖。
丁子轩转过头,三玖倒吸一口凉气。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底布满血丝,平日里清亮的瞳孔此刻一片浑浊,脸上还沾着干涸的泪痕。这不是她认识的丁子轩——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可靠的丁子轩,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走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没救回来。”
三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说不出话。她知道他说的“她”是谁——那个喜欢画狐狸、想吃梅子干的女孩。
“我试了十个小时,”丁子轩的声音带着点破碎的笑,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输了那么多血……可血还是流光了。我看着她的心脏停跳,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天才,是别人眼里“不可能失败”的丁子轩。可这次,他输给了死神,输得一败涂地。
三玖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刺骨,指尖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指甲缝里的血渍像烙印一样刺眼。
“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手术本来就有风险,你已经尽力了。”
“尽力?”丁子轩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眼神里充满了自我厌恶,“如果我再快一点,如果我当初选择另一种缝合方式,如果我……”
“没有如果。”三玖打断他,语气带着点强硬,“子轩,你是人,不是神。医生不是万能的,你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丁子轩低下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走廊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三玖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这次失败对他的打击有多大——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无能”,第一次明白有些东西,哪怕是天才,也握不住。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坐在他身边,陪着他。走廊里很静,能听到远处护士站传来的说话声,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他身上散发出的、难以掩饰的绝望气息。
过了很久很久,丁子轩才慢慢抬起头,声音低得像耳语:“三玖,我是不是不适合当医生?”
三玖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他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眼里的光,想起他说起手术成功时的骄傲,想起他熬夜看病例时专注的侧脸……那些闪闪发光的瞬间,此刻都被蒙上了一层灰。
“不是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适合,很适合。正是因为你在乎,因为你觉得痛苦,才说明你是个好医生。”
丁子轩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手掌里。三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能听到压抑的、像困兽一样的呜咽声。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得如此狼狈,像卸下了所有的盔甲,露出最脆弱的内里。
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很僵硬,却没有推开她。三玖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能感受到他隐忍的痛苦,能感受到那颗被失败狠狠砸过的、破碎的心。
“哭吧,”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哭出来会好受点。”
丁子轩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三玖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浸湿她的肩膀,心里默默想着:没关系,就算你暂时迷路了,我也会陪着你。等你走出来,我们再一起往前走。
深夜的医院走廊,灯光依旧冰冷。丁子轩靠在三玖怀里,像个失去力气的孩子。三玖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她知道,这次失败会在他心里留下一道疤,会让他很久都无法释怀。但她也相信,这道疤最终会变成他的铠甲,让他更懂得生命的重量,更明白医生这两个字的意义。
而她能做的,就是陪着他,等他重新站起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银辉。三玖看着怀里痛苦的人,心里默默许愿:愿你早日走出这片黑暗,愿你眼里的光,能重新亮起来。
无论多久,她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