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并未因为她几句话就动摇,而是平和说:
“小虞家里是有点关系对吧,但也不能总倚仗关系,有些事情,咱们还是得看事实。”
言下之意无非是虞婳仗势欺人,颠倒事实污蔑靳凡。
虞婳一步不让,哪怕靳主任就在旁边:“想必我的证据已经有很明确的指向了。”
所长泛灰的老眸精利穿透镜片盯着她,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
“那个监控视频只能说明靳主任那天开了这辆车,但是你有靳主任损坏你样机的视频吗?做人不能总是靠着自己的揣测就去办事。”
虞婳有些明白对方要压下去的意思:“您觉得我提交的这些证据都是揣测?”
“当然,证据不确凿,而你本身也没有按照所里合规的举报流程,也是给你开了特例,靳主任还是你的大师姐,以前一个大组里你肯定受过她提携。”
虞婳实在是不明白所长怎么自己插自己一刀:
“您是要放任间谍在所里影响更多项目吗?”
靳主任终于开口了:“虞婳,你口口声声说我是间谍,没有必要,我从研究所创立就在了,不至于为了一点急利把自己的后半生搭进去。”
虞婳反驳:“这些证据,即便是按流程让监察部门来看,我相信也足够有力了。”
但所长只是说:“这件事不用再议,再提交也没什么用。”
意思是提交了对方也会压下来,让她无办法在这研究所走通。
所长这人不同于林副所,副所架子不大耳根子稍微软,能和人一直说,所长素来不和人多说失了体面,直接采取行动,基本是一言堂。
意味着虞婳再怎么和他说都没有用。
虞婳知道对方有意整治她,只能通过其他方法解决这件事了,她直接起身,也没有多说地出去了。
下电梯的时候,靳主任甚至是和她一起下的,出电梯时,依旧是那种有点怜悯的眼神,像是可怜她一通辛苦,轻而易举像蚂蚁被捏。
虞婳如鲠在喉,出去前留了一句:“翔鸟给你的钱,想必也足够你在业内身败名裂了。”
没想到靳主任说的是:“你还是没有看清楚局势。”
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
虞婳忍耐着再要说出口的话,不想和对方多争辩,太恶心。
她收回视线往前走,进了林副所的办公室,林副所正在和几个下属打掼蛋,手里还捏着扑克牌。
一看见一般不会主动来找他的虞婳出现在门口,林止沉就感觉应该有什么事。
他放下牌站起来,给她倒了杯茶:“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
虞婳如实说了一遍。
林止沉之前不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但事关间谍的事,这么处理未免草率。
恐怕所长是当成虞婳和靳主任两个人的内斗了,靳主任身上的项目又多,又不好一下把她薅下来,除了郭院士,靳主任是研究所两架马车之一。
毕竟出了事的项目就只有evtol这一个,很难不看成内斗。
之前李畅接手李畅出事,虞婳接手也有事,大概率是靳主任她想要,这个项目对她来说能往前迈一大步。
最关键的,就算得不到,靳凡不能让她的竞争对手先迈一大步。
林止沉深思片刻:“这件事还是事关紧要,我和所长聊一聊,你现在这里坐一会儿。”
虞婳颔首,找了个位置坐下。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中层正职的前辈,他们照玩,也没管虞婳。
虞婳也知道这班人,有次学术会议,一开门这群人打牌到天亮,也算是一种交流文化,事情多数是下面的人在干。
她没有去太多打扰,只是自己看了会儿手机,处理学生们的信息。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林副所擦着额头的汗进了办公室。
他好声好气地请几位下属出去,说有事要说。
等他们都走了,林副所才和她说:
“我争取到的是现在开始靳主任停职半个月,先让所里查一查,这段时间想必你的样机已经投产了,不在所里,她干扰不到你,这个项目不会再出事,你说是不是?”
半个月,只是停职半个月,意味着这可能只是林副所争取到帮她完成项目的时间,并不是要处理靳主任的意思。
按所长的倾向,大概率不是副所去说,都不太会愿意给这半个月,毕竟靳凡手里那么多项目有这么多收益。
但虞婳真心说:“谢谢您。”
林副所也没有办法,温和同她说:“虽然你是自己人,但以我的能力,只能谈到这个程度,因为我也是居于人下。”
虞婳也懂,林副所也有他的难处,不能要求人家为了自己得罪上司。
“谢谢林所,这段时间我尽快投产,再回去考虑一下怎么办。”
“是,但是事情尽量不要闹得太兴师动众,因为越是多人知道,反而对你越不利,你明白吗?”林止沉有意提点她。
研究所有太多潜规则。
虞婳微微蹙眉。
难道是闹大了,两者取舍,所里一定会选靳主任而抛弃她?
林副所又叮嘱她其他事:
“青年长江的事情要上点心,现在你那几个学生就两个能记到你名下,另外两个一个联培一个是博士,明年挑学生尽量全挑硕士,不然对你来说不方便。”
意味着他有在关注怎么但虞婳再上一层楼。
不然研究所这么多人,没有必要去关心她的学生是什么成分。
虞婳切实感觉到对方的确把她当自己人了,真心实意:“我明白,谢谢您。”
但她还是有些迷蒙地回到家里,虞婳感觉到一点点古怪。
按靳主任暴躁高傲的性格,正常来说应该是咬死不承认,并且为了自己的名声,很有可能勃然大怒。
但这次靳凡总是以那种怜悯表情看她。
靳凡已经到了这种被举报都不怕,觉得可能拿捏住研究所所有人的程度吗?
周尔襟回到家里,发现虞婳独自在花厅里坐着发呆,他走过去,弯腰替她顺好有点乱的裙摆:
“怎么了,一直出神?”
虞婳手边的热茶早已经变冷,她拿起来喝了一口才发现,她又放下杯子:
“所里没有处理翔鸟那个间谍,甚至那个靳主任还用很可怜我的眼神看我,我觉得有点不对。”
可怜她什么呢,靳主任被举报间谍,这个指控可以说十分严重,哪怕是一个学生指控她,她都应该慌一下,怎么能做到这么风轻云淡?
周尔襟沉思片刻,拿起她杯子喝了一口,发现茶凉了,他在茶桌排水孔隙中倒掉,又重新加热水壶: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奇怪的?”
虞婳细细琢磨:“这次像是无论如何,怎么都不能撼动靳主任半分,哪怕是副所长去说,也只能争取到让对方暂时停职半个月,言外之意很明显是半个月以后一切照旧。”
周尔襟好一会儿没说话,只看着袅袅的热汽雾蒙,两个人都在出神思索。
周尔襟忽然淡淡说:“贼站在更高的地方,不是靳主任。”
虞婳略微坐直。
而周尔襟提起水壶冲泡新的茶叶,倒掉第一泡,滚热的水又卷入茶壶里,他慢条斯理浸入公道杯,才再倒入她杯中:
“我以前在基层锻炼的时候,一个同事嫁祸,害我担了一百多万的责任,我当时刚刚独立,父母把我的银行卡全断了赔不起这个钱,而且所有人都指责我。”
“当时我才二十岁,沉不住气又觉得委屈,义愤填膺地去找那个同事,那个同事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他很可怜我,我不懂,以为是嘲讽。”
虞婳追问:“然后呢?”
周尔襟不急不慢地说:
“很久之后发现处理这件事的领导才是罪魁祸首,同事可怜我,是因为觉得我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继承人被糊弄得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傻子,但是同事又收了领导好处,所以不可以和我说他不是罪魁祸首,只能用那种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实际上,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只是看起来像嘲讽而已,但对方已经拼尽全力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了。
虞婳猛然想起靳主任在电梯里那句话——“你还是没有看清楚局势。”
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周尔襟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靳主任那种态度,像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举报,都无法撼动靳主任本人半分,所以无所谓她举不举报,无所谓她还要干点什么。
这么淡定,除非这件事完全和她无关。
查到底,只会发现贼是另一个人。
如果所长的态度是源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所长的一切反应反而说得通了。
不然谁会放着这么个大毒瘤不拔,甚至还原路放回,除非这毒瘤就是他自己。
她竟然把举报证据交到犯人本人手中。
但谁能想到所长竟然是在所里添乱的人?
可那一天的确是靳凡开着那辆车进来的,难道还有其他隐情吗?
事关重大,虞婳依旧是有些不敢确定。
周尔襟看她还有点不解,他也不百分百确定,不急不躁地和她说:
“但事关翔鸟,我说的只是一个可能性,我们先回老宅一趟,和爸妈聊一聊这件事,最好是立刻抓出这个人来。”
“也好,翔鸟的事情,爸妈也是得知道。”虞婳点点头,目有思虑。
回到家里,两人也尽量不表现得焦急。
周钦还在楼上,就看见两人进来了。
看见周尔襟一手搂着虞婳肩膀,姿态淡然,哪怕姿势亲密,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只是和他的妻子做正常情况下应该有的事。
手搭着虞婳的肩膀,只是因为按一个联姻的本分,他需和对方的感情有如此进度和举止。
他的表情都没有太多情人的亲密。
而周尔襟不动声色,扶着虞婳的肩带,刚刚摸她肩膀就发现她肩带掉下来了,一直握着她肩膀稳住内衣肩带,进了房间才松开她。
虞婳在他面前也不太掩饰地把自己内衣带拉上来,哪怕他就一直看着她。
她都克服着不好意思。
晚餐桌上,父母们只是听了虞婳描述一遍,陈问芸就说:
“你们看一下这个靳主任是不是最近收到了研究所的好处,从这里就应该很好判断。”
意味着,陈问芸也是和周尔襟一个思路,这个靳主任并不是真正的间谍,而是替罪羊。
虞婳只是沉思着,所长为什么要害自己所,怎么想对他来说都是弊大于利,怎么有人为了急利,去动摇自身根本。
周仲明放下杯子:“倒不一定是所长,更像是别的。”
他问了一句:“小虞,你们所长在所里有没有什么特别过密的自己人?”
这确实有,虞婳一下就想起某人:“有一位叫李畅的,位置和靳主任相平,但和所长关系很亲近。”
她都没有说李畅几乎是舔人家臭脚。
周仲明点点头:“你这个所长有可能是保自己犯错的部下,不是他本人干了这件事,毕竟所长给自己所添这么大的乱,还是非常极端的。“
如果是李畅,忽然就有些说得通了。
李畅积极去接手这个evtol项目,接手evtol期间又恰好泄露了数据,如果不被发现,他就可以两头赚钱。
陈问芸镇稳道:“婳婳,给那个靳主任打个电话吧。“
虞婳拿出手机,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拨通了靳主任的电话号码。
那边竟然接了,而且虞婳长达十几秒没说话,对方都没挂,像是有什么想和她说,但等待着是否有暗示的机会。
虞婳开门见山:“靳主任,那天你开车进来,车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那边的靳主任讽笑一声:“小虞,你是不是幻想症犯了,要不要去看一看?”
虞婳直接打断她:“我不用你回答,如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就质数秒挂断电话,如果是,你就合数秒挂电话。”
像是被她噎了,沉默几秒,靳凡骂了一句:“有病。”挂掉了电话。
但电话准确掐断在89秒,前后六秒以上都是合数,意味着这十几秒里,她偏偏选了个质数挂电话。
虞婳拿起来展示给其他人看。
一分二十九秒。
即便是数学差一点的周钦都很快得出这是质数。
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看着落落大方处理工作的虞婳,从容不迫到似有稳镇的强风从她身体里吹出。
全家也都帮她分析的局面。
他就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本以为妈咪是不会工作上的事,但没有想到妈是第一个开口提醒的人。
妈妈不是不懂,可能只是不对他敞开。
他不嫉妒虞婳,但心里空落落的。
似乎他们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