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烛火被寒风刮得噼啪作响,映得众人的影子在殿墙上剧烈晃动。
刘备刚要出口的\"整军\"二字被贾诩截在喉间,他攥着龙袍的手指节泛白,目光却转向那银发老者:\"文和有话但讲。\"
贾诩将茶盏轻轻一推,茶沫溅在案几上,像极了中原地图上的江河:\"高祖封韩信为齐王时,同时下了道密诏——齐地赋税,十成抽七。\"他的指甲在案几上划出浅痕,\"所谓虚封,封的是名号,锁的是实权。
陛下可命曹孟德的魏王领冀州七郡,孙权的吴王管会稽三县——\"他突然抬头,目光如刀,\"这七郡三县,可都在陛下能调兵的司隶、荆州境内!\"
张飞的蛇矛\"当啷\"一声砸在地上,震得青砖缝里的积雪簌簌落下:\"老贾这是要把王印当锁链?\"
\"正是。\"陈子元站在丹墀下,指尖轻轻叩着腰间玉牌——那是刘备亲赐的\"青州巡阅\"信物。
他望着殿外飘雪,脑海里迅速闪过地图:冀州七郡如今大半被袁绍旧部占据,会稽三县早被山越洗劫三次。
曹孙若接王印,就得去\"接管\"这些空有名号的地盘;若不接......他垂眸笑了笑,\"不接便是抗旨,陛下正好师出有名。\"
刘备的拇指在御案上摩挲着,那里还留着当年在新野时刻下的\"兴汉\"二字。
他忽然抬头看向阶下的关羽:\"云长,你说这计策如何?\"
关羽松开按在刀镡上的手,指腹蹭过髯须:\"当年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如今陛下用天子封诸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丹凤眼微眯,\"只是这诏书,得让天下人都听见。\"
\"传太学博士!\"刘备一拍御案,震得茶盏里的残茶溅在龙袍上,\"第一道诏书,着益州牧刘璋以宗室之谊,劝曹司空、吴侯'念及汉恩,归心朝廷';第二道......\"他盯着殿外飘雪,声音陡然沉了三分,\"朕以天子之尊,封曹操为魏王,食邑冀州七郡;封孙权为吴王,食邑会稽三县。\"
殿外的雪越下越急,文书官捧着诏书从偏殿跑出来时,袍角沾了满地雪水。
陈子元望着那抹仓皇的身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新野城头,他也是这样看着信使带着自己的策论奔赴各地——那时刘备还只是左将军,如今却能以天子之诏搅动天下。
许都丞相府的议事厅里,炭火烧得正旺,曹操却觉得后颈发凉。
他捏着诏书的手青筋暴起,绢帛在指缝里发出细碎的撕裂声:\"好个刘玄德!
当年在许都煮酒,朕还当他是个只会种菜的,如今倒会拿王印当镣铐了!\"
\"主公且息怒。\"戏志才裹着狐裘从屏风后转出来,他病体未愈,声音带着哑意,\"这诏书分明是要陷主公于不义——接了,就得去抢袁绍旧部的地盘,平白多几个死敌;不接,便是抗旨,刘备正好以'讨逆'之名南下。\"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血渍,\"不如先发制人,以'清君侧'为名起兵,恢复大汉大义......\"
曹操的目光扫过案头的军报:张辽的前锋已过宛城,离洛阳不过三百里;吕蒙的水军若占了柴桑,就能截断荆扬要道。
他抓起酒樽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起兵?
刘备现在打着天子旗号,朕若动兵,便是乱臣!\"
\"可若不动......\"戏志才的手指扣住案几,\"等刘备把七郡三县的官印发下去,天下人都要以为,只有洛阳的诏书才是正统!\"
曹操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扯下腰间玉珏砸在地上,翡翠碎成数片:\"传张辽,让前锋退到叶县!
让于禁整备粮草,三日后......\"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门外。
\"报——!\"
又一个浑身是雪的信使撞开厅门,怀里的竹筒还滴着冰水:\"启禀丞相!
洛阳第二道诏书到了——陛下正式册封魏王、吴王,还命太学博士在许都城门张榜!\"
曹操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踉跄着扶住案几,案上的烛火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戏志才刚要开口,却见门帘一掀,程昱裹着霜花走了进来,手中还攥着半卷被雪水浸透的榜文。
\"主公。\"程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这榜文上写着,魏王的七郡赋税,需解往洛阳......\"
曹操盯着程昱发颤的手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陈留起兵时,也是这样的雪天,也是这样的急报。
他伸手抓起案上的诏书,对着烛火一凑——绢帛上的\"汉天子诏\"四个字,在火焰里渐渐蜷成焦黑的蝴蝶。
\"备马。\"他声音沙哑,\"去校场。\"
戏志才还要再说什么,却见程昱冲他微微摇头。
老谋士望着曹操裹着大氅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忽然听见厅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是往合肥送军报的快马,也是往建业送诏书的快马。
雪还在下,把许都的青石板盖成了白纸。
有人在城门口念着诏书,声音被风撕碎,散在空气里:\"......魏王领冀州七郡,吴王管会稽三县......\"
而在更南边的长江上,一艘快船正破浪而行,船首站着个戴斗笠的人,他掀开斗笠,露出孙权的脸。
船尾的文书捧着诏书,墨迹未干的\"吴王\"二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许都丞相府的议事厅里,炭盆突然爆了个火星,溅在程昱的靴底。
他弯腰捡起半片碎玉,那是曹操刚才砸的玉珏,断口处还留着血丝。
\"主公。\"他对着门外的风雪轻声道,\"这盘棋,才刚开始呢。\"
许都丞相府的积雪已没至马镫,曹操的玄铁铠甲上还沾着碎雪,他踢开议事厅的门时,带起一阵冷风将烛火扑灭了两盏。
程昱正弯腰拾捡地上的玉珏碎片,抬头见主公脸色比雪还白,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他知道曹操此刻需要的不是劝慰,是把胸中那团火先烧个痛快。
\"第二封急报。\"荀彧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这位留着长须的老臣捧着半卷染了雪水的黄绢,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显然是刚从文书房抄录完诏书赶来,\"洛阳太学博士已在十五州张榜,连交州士燮的使者都派人来问......\"他顿了顿,将诏书递到曹操面前,\"陛下说这是'汉家正朔',要天下人都知道,魏王的冠冕是天子亲赐。\"
曹操的手指擦过绢帛上\"魏王\"二字,突然嗤笑一声:\"好个正朔!
当年董仲颖挟天子时,也说过'汉家法统'。\"他猛地将诏书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来又重重落下,\"文若你是汉臣,该劝我清君侧;仲德(程昱字)你是我腹心,该劝我起兵。
怎么今日倒都成了刘备的说客?\"
程昱将玉珏碎片收进锦盒,指节叩了叩案几:\"清君侧需要大义,起兵需要人心。\"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是刚整理的各州奏报,\"冀州袁尚联合高干,已在常山郡竖起'讨逆'大旗;幽州乌桓王蹋顿派了使者,说'汉家王爵'比金帛实在——主公若抗诏,这些人只会更死心塌地跟着刘备。\"
荀彧上前一步,袍角扫过炭盆火星:\"当年奉天子以令不臣,是因为陛下在洛阳;如今陛下在洛阳,主公若动兵......\"他喉头哽住,终究没说出\"乱臣贼子\"四个字,\"且看这七郡赋税——\"他展开诏书副本,指尖点在\"解往洛阳\"四字上,\"刘备要的是名,主公要的是实。
等咱们占了冀州七郡,赋税是交还是不交?
到那时,谁才是真正的汉家柱石?\"
曹操突然抓起案上的青铜酒樽,酒液泼在诏书上,晕开一片暗黄。
他望着窗外被雪压弯的松树,想起二十年前在酸枣会盟,诸侯们举着\"清君侧\"的旗号却各怀鬼胎;想起五年前在赤壁,江水烧红时他望着对岸的火把,第一次觉得\"汉家\"二字重若千钧。
\"仲德。\"他突然转身,目光扫过程昱腰间的虎符,\"你说张辽前锋退到叶县,粮草能撑多久?\"
\"三月。\"程昱答得极快。
\"文若。\"他又看向荀彧,\"若我受了魏王,许都的太学生要骂我吗?\"
荀彧苦笑:\"骂是要骂的,但骂完会想——连曹司空都受了王爵,可见陛下真有天命。\"他伸手按住曹操手背,\"骂声会停的,等主公带着冀州七郡的粮草回许都那天。\"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曹操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寒光闪过案几,三寸厚的梨木桌角\"咔\"地断成两截。
木屑飞溅到程昱脸上,他却盯着断口处新崭崭的木茬:\"今日受诏,是为二十年陈留起兵的兄弟;他日撕诏,是为二十年后的天下。\"他将剑插入鞘中,震得剑穗上的红珊瑚珠乱颤,\"传下去:明日正午,在许都南城门接诏。\"
程昱长舒一口气,转身要去拟令,却被曹操叫住:\"派人去建业。\"他指节敲了敲桌案,\"孙权那小子收到诏书七日了,连个'谢恩'的使者都没有。\"他眯起眼,\"去查查,他的船是不是还泊在柴桑,或者......\"他没说完,目光落在荀彧手中的诏书副本上,\"或者,他也在等什么。\"
建业的江风比许都更冷。
孙权立在水寨望楼顶端,斗笠早被风卷走,乌发沾着江水凝成冰碴。
他脚下的羊皮地图上,会稽三县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密密麻麻记着山越各部的兵力——三万精壮,五千老弱,还有从交州流窜来的海贼。
\"主公。\"吕蒙裹着油布从楼梯爬上来,腰间的水纹刀还滴着水,\"许都传来消息,曹操接诏了。\"
孙权的手指在\"会稽三县\"上重重一按,墨迹渗进羊皮:\"他接诏是因为没得选。\"他转头看向长江北岸,那里有二十艘伪装成商船的楼船,\"咱们有得选——山越的寨子要烧,海贼的船要沉,等会稽三县真正姓孙那天......\"他扯下腰间的吴王印信,在月光下照了照,\"这颗印,才是真的。\"
洛阳的太极殿里,刘备将最后一盏茶喝尽,茶梗卡在喉间。
他望着殿下跪着的传诏使,那人膝头的雪水已在青砖上积成小水洼:\"曹操接诏了?\"
\"回陛下,曹魏王差人送来谢恩表,说'受诏之日,即整军北征冀州'。\"传诏使抬头,额角还沾着许都城门的冰碴,\"只是......\"
\"只是什么?\"刘备的指节叩了叩御案。
\"建业方面尚无消息。\"传诏使咽了口唾沫,\"孙权的水寨戒严,连咱们的细作都没混进去。\"
刘备的目光转向丹墀下立着的身影——陈子元正望着殿外的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青州巡阅玉牌。
他忽然开口:\"子元。\"
陈子元转身,目光与刘备相撞。
殿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他眉峰冷硬如刀:\"臣在。\"
\"明日巳时,来偏殿议事。\"刘备将茶盏轻轻一推,茶梗随着水痕漂向案几边缘,\"带齐青州的军报,还有......\"他顿了顿,\"你对孙权的揣测。\"
陈子元垂首应\"诺\",袖中手指悄悄攥紧。
他望着殿外纷扬的雪,忽然想起三年前新野城头的雪——那时刘备还没有龙袍,没有诏书,只有一把生锈的剑。
而现在,雪还是那场雪,可落在不同人肩上,便成了不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