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偏殿的铜鹤香炉刚换过新炭,暖意裹着沉水香漫过门槛时,陈子元捧着一卷青竹军报跨了进来。
刘备已在案前坐定,龙袍下的靴尖无意识叩着金砖——这是他少年时在涿县卖草鞋养成的习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其中藏着三分焦灼。
\"陛下。\"陈子元将军报放在案头,竹卷展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青州铁轨已铺至平原郡,月运粮量从三千石增至八千石。
罐头工坊新制的鹿肉罐,经冬月雪水浸泡七日仍无异味,前锋营试过,冷食也能嚼得动。\"
刘备的手指划过军报上\"铁轨车\"三字,指腹触到竹片的毛刺:\"子元总说'后勤是刀背,刀锋再利也得靠它撑着'。
从前在新野啃冷炊饼时,我总觉得这道理虚得很。\"他抬头,眼角的细纹里凝着笑意,\"如今看这铁轨车能把粮车从三十日缩到七日,倒真信了。\"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黄门捧着个铜匣跪到阶前:\"启禀陛下,草原飞骑刚送了密报,说是要呈给陈大人。\"
陈子元接过铜匣的手顿了顿——飞骑传信,铜匣上还烙着\"狼头火漆\",这是他安插在南匈奴的暗桩专用的标记。
拆封时封泥碎成齑粉,他只扫了两行,眉峰便拧成刀刻的痕。
\"怎么?\"刘备见他脸色骤变,身子前倾。
\"刘豹。\"陈子元将密报推过去,墨迹未干的字迹在案头晃动,\"他派了使者过漠北,用河套的盐池做饵,要引北匈奴左贤王南下。\"
刘备的指尖重重按在\"北匈奴\"三字上,指节泛白:\"三年前我们打跑刘豹时,他残部不过五千骑。
如今敢勾连北虏......\"
\"他得了好处。\"陈子元喉结滚动,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密报里说,有商队往草原送了二十车精铁。
您看这字迹——\"他指着密报边缘一行极小的字,\"是代郡铁商的暗记。
代郡属曹操辖地。\"
殿内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刘备盯着那行小字,龙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冷光透进窗棂,在他眉间投下阴影:\"曹操接诏北征冀州是假,借刘豹之手搅乱我北疆是真。\"
\"正是。\"陈子元从袖中摸出张羊皮地图,展开在军报旁,\"若北匈奴南下,雁门、云中首当其冲。
那里的守军只有两万,且多是步卒......\"他的指甲在\"雁门\"二字上掐出个月牙印,\"得调三千骑兵去守,可骑兵的粮秣......\"
\"用罐头。\"刘备突然插话,目光灼灼,\"铁轨车七日能运到雁门,罐头扛饿,骑兵带十斤能撑半月。
子元,你明日就拟调令:张辽带并州骑去雁门,从青州调三万罐鹿肉,再拨两千铁轨车。\"
\"臣遵旨。\"陈子元应着,手指却仍压在地图上未动。
他望着\"北匈奴王庭\"那团模糊的墨迹,忽然想起去年秋猎时,有个匈奴降卒说过的话:\"北虏的马比草原的风还野,他们要是认准了草场,连刀子都砍不回。\"此刻那话像根细针,正扎在他后颈。
许都丞相府的暖阁里,曹操捏着个棕褐色的铁皮罐,指甲在罐身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罐口已经撬开,残留的鹿肉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他皱眉将罐子递给下首的华歆:\"公嗣,你说这玩意见火不化,泡水里不烂?\"
\"千真万确。\"华歆捧着罐子,指腹蹭过罐身的焊缝,\"洛阳来的商队说,这是刘使君新制的'军粮',士兵揣在怀里,走百里路都能吃上热乎的。\"
曹操突然将罐子砸在案上,铁皮撞出闷响:\"传匠作监的人来!\"他盯着罐底的\"汉\"字戳记,喉结动了动,\"我就不信,咱大魏的铁匠连个铁壳子都焊不牢?\"
片刻后,三个灰衣工匠跪到阶前。
为首的老匠头战战兢兢捧起罐子:\"回魏王,这罐身是熟铁打薄,焊缝用的是......\"他用指甲挑了挑缝隙,\"像是铅水混了细铜末,小的们试过,火候稍大就淌,火候小了又粘不牢。\"
曹操的目光扫过工匠们青黑的指节,忽然笑了:\"赏他们每人五匹绢。\"他端起茶盏,却没喝,\"去跟洛阳的商队说,有多少肉干收多少,价码翻一倍。\"
华歆一怔:\"魏王是要......\"
\"肉干虽不如这铁罐头经放,总比啃冰馍强。\"曹操望着窗外的枯树,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罐子,\"刘使君能造这东西,说明他的工坊早不是当年新野的土窑了。\"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浸了水的刀,\"咱得防着......防着他哪天用这铁罐头喂饱了大军,把刀架到咱脖子上。\"
建业水寨外,江风卷着碎冰拍在船舷上。
孙权立在新造的艨艟舰首,玄色大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舰身比寻常楼船宽了两尺,甲板下藏着二十张连弩,船尾的撞角包着三寸厚的精铁——这是他花了半年,用会稽三县的盐税换的。
\"主公。\"吕蒙从舱底钻出来,脸上沾着木屑,\"工匠说后日就能试水。
到时候把这二十艘艨艟一字排开,长江......\"
\"长江是天险。\"孙权打断他,手指抚过撞角的铁棱,\"可天险要是被人拿铁轨车当桥,被人用铁罐头当粮,那就不是险了。\"他转头看向北岸,那里有炊烟从曹军的营寨升起,\"等咱们的艨艟能封江那日......\"他扯了扯大氅,将下半句吞进风里。
江浪拍打着艨艟舰尾的铜环,发出清越的脆响。
孙权的玄色大氅被风卷起半幅,露出腰间新铸的吴钩——那是用建安五年庐江铁矿的精铁打的,刃口还泛着冷光。
吕蒙还在说试航的细节,他却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那里有片模糊的白帆——是刘备的江夏水军在巡江,船身比去年高了三尺。
\"若封江......\"吕蒙的声音突然拔高,\"二十艘艨艟一字排开,就算是关羽的楼船也得绕着走!\"
孙权的手指在撞角上顿住。
撞角包的精铁是从交州运的,每块都耗了三斗盐税,可他想起上个月密报里的图——刘备的海船吃水线比这艨艟深了五尺,船帆用的是越布,风大时能贴着浪尖飞。\"若是他不从江上走呢?\"他突然开口,\"从海上绕到会稽?\"
吕蒙的脸瞬间涨红。
他望着自己沾着木屑的手,那是刚才检查船板时蹭的:\"海......海上风大,我军的楼船......\"
\"我军的楼船出不了长江口。\"孙权替他说完,大氅猛地甩下,遮住了眼底的暗芒。
他转身往舱门走,靴底碾过甲板上未扫净的木屑:\"后日试水,你盯着。\"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舱口,只留下江风卷着他的尾音,撞碎在船舷的冰棱上。
许都丞相府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
华歆捧着半块油纸包的肉干,指尖被油浸透了,泛着亮闪闪的光:\"魏王请看,这油纸是用桐油浸过的,隔水隔潮。
肉干裹上这个,放在马褡里半月,还是干的。\"
曹操捏起肉干咬了一口,硬得硌得后槽牙疼。
可他眼睛亮了:\"比那铁罐头省事!\"他甩着油纸转向阶下的工匠,\"照这个做!
给你三天,做出五千份!\"
工匠们领命退下时,衣摆扫过炭盆,带起几点火星。
第三日未时,华歆捧着一摞发霉的油纸进来时,曹操正用指甲刮着案头的铁罐头——那是从洛阳商队抢来的,焊缝细得像头发丝。
\"魏王。\"华歆的声音发颤,油纸在他手里窸窣作响,\"工匠说......这油纸见了汗气就软,包了肉干搁在马褡里,马背的热气一烘,油就渗出来,肉......肉就霉了。\"
曹操的指甲在罐身上划出道白痕。
他盯着那堆发霉的油纸,忽然笑了:\"公嗣,你说刘使君的罐头焊缝,是不是用了什么秘方?\"不等华歆回答,他抓起案头的铁罐头砸向炭盆,铁皮撞在铜壁上,\"哐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长安城的军帐里,烛火在风里打旋。
陈子元的朱笔停在\"云中郡\"三个字上,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他面前的羊皮地图上,北匈奴的进军路线被画了七道,每道都指向雁门——刘豹给左贤王画的饼是河套的盐池,可盐池在汉军手里,这老匹夫难道不知道?
\"大人。\"亲兵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碗,\"陛下让送的羊肉羹,还热乎。\"
陈子元没接。
他望着地图上\"北匈奴王庭\"那团模糊的墨迹,想起上个月归降的匈奴斥候说的话:\"左贤王的马队,三天能跑八百里,马背上挂着风干的羊腿,渴了就割马颈上的血喝。\"他的指节抵着下巴,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去年在新野被飞箭擦的。\"后勤还是不够。\"他喃喃自语,\"雁门的铁轨才铺到代郡,剩下的三百里得靠马驮......\"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刘备掀帘进来时,龙袍下摆沾着雪,发间还凝着冰碴:\"子元,北匈奴的事,你怎么看?\"
陈子元起身,朱笔在地图上点了点:\"打是要打的,但得先稳住。\"他的目光扫过\"漠南\"二字,\"左贤王要的是草场,咱们不妨......\"
\"派使者?\"刘备接口,\"去年石韬出使乌桓,说那小子嘴皮子利索。\"
陈子元的手指在案上轻叩。
烛火突然明了些,照见他眼底的暗涌:\"石韬去过草原,懂他们的规矩。\"他抓起案头的密报,\"但得让他带点东西——盐、铁,还有......\"他顿了顿,\"咱们的罐头。\"
刘备盯着他,忽然笑了:\"你这脑子,转得比铁轨车还快。\"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让石韬后日启程。
北匈奴的雪,可等不得。\"
帐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
陈子元望着刘备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伸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烛火映着地图上的红笔标记,像极了草原上将要燃起的烽火。
他忽然想起石韬上个月送的胡笳,那声音呜咽得很,像极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前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