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道县衙前的高台,与其说是审案的公堂,不如说是一座精心布置的战场。
苏文谦派来的五名账监,衣着朴素,神情冷峻,他们没有佩刀,武器便是那台上的沙盘、算筹,以及一卷卷码放整齐的账簿。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大部分是衣衫褴褛的矿工,他们麻木的脸上,此刻却燃着一丝被压抑许久的火光。
一名账监手持算筹,在沙盘上迅速拨动,动作精准得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调兵遣将。
他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众人心头:“三月十七,甲字矿出渣八百车,申报入库三百车,凭空消失了五百车。这五百车矿渣,去向不明!”
话音未落,另一人立刻跟上,手中展开一卷账册,指着其中一行,声音愈发凌厉:“我们查验过,每车矿渣中,至少夹带黑泥百斤。五百车,便是五万斤!此等黑泥,经粗炼可得‘火油’。按市价算,这五万斤黑泥,足以炼出火油三千桶!”
三千桶!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一个满脸炭黑的矿工猛地扯着嗓子吼道:“火油?那不就是我们从‘地髓铁’矿里挖出来的黑泥汤子吗?我们累死累活挖出来的,怎么一文钱都没见着?”
他的喊声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怒火。
“是啊,钱呢?”“县衙和矿主官商勾结!”“还我们血汗钱!”呼喊声此起彼伏,眼看就要失控。
狄道县令脸色惨白,汗如雨下,连声高喊:“刁民聚众闹事,来人,快,快将他们驱散!”衙役们举着水火棍,面露难色,面对着成百上千愤怒的矿工,他们这点人手无异于螳臂当车。
然而,台上的账监们却纹丝不动。
其中一人从身后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陶罐,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摔在地上。
一股刺鼻的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划燃火折子,往地上一扔。
“轰!”
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逼得前排的百姓连连后退。
那火焰在白日里也显得异常妖异,仿佛能将人心底的贪婪与罪恶一同点燃。
就在此时,一队身着皂隶官服的吏员恰到好处地挤开人群,为首一人高举令牌,声若洪钟:“监察司奉命巡查至此,竟有歹人私采火油,意图不轨!来人,封存证物,所有相关人等,一律带回审问,彻查私采火油一案!”
这名监察吏,正是黄琬之麾下的干将。
他的出现,如同一柄精准落下的铁锤,将这桩由账目揭开的贪腐案,死死地钉在了“私采战略物资”的罪名上。
与此同时,一处僻静的茶楼雅间内,李息正与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对坐。
青年是陇西当地一大豪族的次子,平日里受嫡长兄压制,郁郁不得志。
李息将一杯温酒推到他面前,语气平淡却充满诱惑:“令尊的矿,每年税赋沉重,贾相也未必能时时顾及。如今,陈公给了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将贾相心腹在陇西的联络暗号告知于我,我便可上书陈公,为你家争取一道‘免税矿权’的特许。”
青年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免税矿权,这对于以矿为生的家族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这不仅是泼天的富贵,更是他在家族中立足的资本。
他挣扎了片刻,终于一咬牙,凑到李息耳边,低声道:“井火不熄,铁脉自通。”
消息如雪片般飞回陈子元的案头。
他看完密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贾诩的棋局精妙,但根基却扎在这些见利忘义的豪族身上,一根根拔掉便是。
他当即命黄琬之连夜拟定《陇西火油禁令》,公文以雷霆之势下发各州县。
禁令以“火油乃凶物,易燃易爆,恐为民祸”为由,大义凛然地宣布,所有“地髓铁”矿脉及附带产出的“黑油”,即日起全部收归朝廷专营,由海贸总署下设“火政司”统一管理开采与冶炼。
禁令的末尾,还附上了一条最毒辣的补充条款:“凡举报私炼火油者,经查实,赏银十两;凡账房、管事主动呈交私账、协助清查者,核功授九品散官。”
十两银子,足以让一个贫民动心。
一个九品散官的虚职,却足以让无数在豪门大族里熬白了头的账房先生们疯狂。
他们十年寒窗,所求不过是功名二字。
如今,只需交出主家的黑账,便能一步登天。
忠诚在实实在在的官身面前,显得如此廉价。
一夜之间,陇西风云变色。
无数账房先生连夜抱着自己偷偷誊抄的账本,奔向新成立的火政司据点。
那些平日里被主家视若心腹的账房们,成了插向旧主最锋利的一把刀。
贾诩听闻消息时,正在灯下擦拭一柄古剑。
他没有愤怒,反而低声笑了起来:“好个陈子元,釜底抽薪,这是在用功名利禄,收买天下账房的心啊。”他将古剑归鞘,对身边的亲信下令:“传令陇西各处,放弃所有黑油产业,所有相关人等立刻潜藏,人比东西重要,保住人。”
然而,命令传达得再快,也快不过人心的崩塌。
当夜,武库校尉韩德在巡夜时,敏锐地发现一名守库的文吏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地焚烧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那文吏早已溜走,只留下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韩德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灰烬,一枚未烧尽的纸角上,清晰地显露出“狄道”二字。
他没有声张,而是将所有灰烬悉数收拢,带回密室。
用特制的“显影水”小心泼洒在铺平的灰烬上,原本黑色的灰烬竟慢慢浮现出淡黄色的字迹。
经过一番艰难的拼接,半句残缺的情报呈现在眼前:“……火种已南移,待雪融。”
当这份复原的情报摆在陈子元面前时,他久久凝视着“南移”二字,目光仿佛穿透了舆图,落在了陇西之南的重镇——上邽。
他忽然抬起头,问一旁的李息:“上邽守将,可是贾诩的门生?”
李息心头一凛,点头道:“是。此人姓崔,名业,曾任贾相幕府记室,是贾诩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记室出身,精通文墨,也最懂人心。”陈子元拿起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调令上批注,“命苏文谦,再从户部调拨五名精干,明日即刻启程,不得有误。告诉他们,这次的身份不再是账监——是‘火政司训导’。”
他放下笔,缓步走到窗前,望向舆图上遥远的北方雪岭,声音低沉而坚定:“贾诩在陇西放火,我就教陇西的人如何算火;他把铁矿藏到上邽,我就让会算账的人,直接站到他学生的大门前。”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正疯狂地拍打着上邽城的城墙。
守将府内,崔业将最后一封密信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那股不安却愈发强烈。
就在此时,院墙外,几个被风雪堵在家里许久、刚跑出来玩耍的孩童,用清脆的嗓音唱起了一支新学的歌谣:
“一算一账一火盆,点着黑油亮堂堂。丞相的火,烧不暖咱穷人的门……”
童谣稚嫩,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崔业的耳中。
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
风雪更急了,将整个天地搅得一片混沌,仿佛要将这座孤城彻底吞没。
他知道,这歌谣绝非偶然,这是敌人的刀锋,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风雪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向着上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