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凌”。
这名字,是南晋的天朗国,皇帝墨旭赐予的,或者说,是烙印,代表那凌厉的刀剑。
一个代号,如同我身上那些层层叠叠、早已分不清来处的疤痕。
年龄?记不清了,大约二十出头?在暗卫营那种地方,时间是用同伴的尸骨和凝固的血块来丈量的。
我的一生,始于黑暗,浸透血腥。
记事起,周遭便是铁锈味、汗臭味和濒死的呜咽。
暗卫营,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绞肉机。
我们这些被搜罗或丢弃的孩子,就是投入其中的生肉。
想活?很简单,杀。
杀掉你身边的人,杀掉任何阻挡你呼吸的东西。
六岁,仅仅六岁,我的手上就染了上百条人命。
踩着同龄人甚至更大孩子的尸体爬出来,我成了墨旭皇帝座下最锋利、也最趁手的那把刀。
他称我为“第一杀手”,一个带着血腥味的荣耀。
我没有感觉。
恐惧?怜悯?七情六欲?那是什么东西?
早在第一次为了半块发霉的窝头拧断另一个孩子的脖子时,那些属于“人”的柔软部分,就被彻底剜掉了。
剩下的,只有杀戮的本能和绝对的服从。
血液喷溅在脸上的温热,只会让我感到一种扭曲的……兴奋?或者说,那是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式。
墨旭曾饶有兴致地问我:“凌,你为何不惧?为何不悔?朕看你杀人,如同看人碾死蚂蚁。”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光影。
我垂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平板无波:“回陛下,惧怕无用,悔意更无用。属下……只是陛下的刀。” 心里却觉得无比可笑。
惧怕?在一个连活着都需要靠杀戮来争取的地方,谁会教我们惧怕?谁又敢教我们悔意?
那些无用的情绪,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我以为自己早已是一块没有温度的顽石。
直到那天,在御花园的假山后,我亲眼看着丽妃为了构陷新得宠的柔嫔,亲手掐死了自己养的那只雪白的波斯猫。
小猫临死前微弱的挣扎,圆睁的、失去光泽的蓝眼睛……丽妃脸上那混合着狠毒与得意的笑容……还有她吩咐宫女将小猫尸体悄悄埋在柔嫔窗下时的低语……那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房。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
很轻微,却无比清晰。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不是没有感情。
只是我生长的土壤,是暗卫营那片只滋生杀戮的焦土,是墨旭身边这个用阴谋和鲜血浇灌的泥潭。
外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那些不必为了一口饭、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就互相残杀的人们,他们……会痛吗?
会爱吗?
会为了一只猫的死而难过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危险的种子,一旦萌发,就再也无法掐灭。
日子在永无止境的危险任务中流逝,那颗种子在暗处悄然滋长。
直到那个彻底改变我命运的夜晚降临。
墨旭召我入殿,屏退左右。
烛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
“凌,去一趟国公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秘密行事,鸡犬不留。”
国公府?我心中微震。
老国公一生忠耿,是朝中少有的、敢于直言进谏的纯臣。
墨旭近年来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国库空虚便打起了增加赋税的主意。
老国公为首的一批清流官员据理力争,数次在朝堂上让墨旭下不来台。
这早已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我知道墨旭的狠毒。
他当年还是太子时,就因嫌先帝在位太久,暗中下药使其缠绵病榻。
登基后,更是连对他有养育之恩、偶尔劝谏的太后都一杯毒酒鸩杀。
国公府这样碍眼又碍事的绊脚石,下场早已注定。
“是。” 我没有任何犹豫,领命而出。
作为刀,不需要问为什么,只需要知道目标是谁,然后……斩断。
那一夜的国公府,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我如同融入夜色的死神,手中的剑是收割生命的镰刀。
府卫、仆役、惊醒的护院……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
惨叫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交织成死亡的交响。
我麻木地挥剑,动作精准而高效,血液温热地溅在脸上、手上,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终于,杀到了后院。
老国公和夫人已经倒在了正厅。
我循着细微的啜泣声,用剑尖挑开一间内室的暗格。
里面蜷缩着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出头,最小的还在襁褓中。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惊恐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我这个浑身浴血的“恶鬼”,连哭都忘记了,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剑尖,悬在了那个抱着婴儿的、年纪稍大些的女孩头顶。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手,第一次在杀戮中颤抖起来。
不是力竭,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抗拒。
眼前这些孩子惊恐无助的脸,与记忆中暗卫营里那些濒死同伴绝望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国公府满门的血,老国公临死前看向皇宫方向那悲愤而了然的眼神……还有墨旭那张在烛光下阴森的脸……
他们该死吗?
仅仅因为一个自私暴君的猜忌和不耐烦?
我手上沾染的无数冤魂……又有多少是真正该死的?
一种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这把刀,砍向的从来不是敌人,而是无辜者的脖颈,只为了满足墨旭那填不满的私欲!
我做不到。
理智告诉我,必须斩草除根。
墨旭的命令是“鸡犬不留”。
任何心软,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但……我的剑尖,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迟疑间,一个细微的动作牵扯了我的衣襟。
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从我怀中滑落,“当啷”一声轻响,掉在暗格入口处的地砖上。
是御赐的金牌!
象征着墨旭无上权威和对我“信任”的令牌!
上面盘踞的狰狞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暴露了!这令牌一旦被这些孩子看到……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收回剑,退后一步,用尽全力一脚踹在旁边一块厚重的青石板凳上。
沉重的石板带着呼啸的风声,“轰隆”一声,精准地砸在暗格入口处,将那狭窄的缝隙彻底封死!
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隔绝了里面孩子们压抑的、恐惧到极致的抽泣声,也隔绝了我看向令牌的目光。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被石板压住的、只露出一角的金牌,毫不犹豫地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希望……他们能活下来。
希望他们长大后,能认得这块令牌,能记得这血海深仇……希望我今日这微不足道的、迟来的“善念”,能成为未来埋葬墨旭王朝的一颗种子。
我做不到背叛,这是从小就已经刻进骨子里的痛,暗卫营训练,只要有一点反抗 就被打的半死不活。
这种阴影从小就已经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每当我想跑,或者想杀了墨旭时,我的心里都会出现本能的恐惧,刀都拿不稳。
如果……如果这些孩子能快点长大,或许,或许有办法吧。
回到皇宫复命,我跪在冰冷的大殿中央。
浓重的血腥味还未散尽,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都比不上心中的冰冷和沉重。
墨旭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凌,国公府上下,可处理干净了?” 他慢条斯理地问。
“回陛下,鸡犬不留。” 我垂首,声音依旧平板,听不出丝毫波澜。
“嗯。” 墨旭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单调的声响。
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微弱声音。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凌,你跟在朕身边多少年了?”
“回陛下,十年有余。”
“十年多……不短了。” 墨旭的声音似乎有些飘忽,“你觉得……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万劫不复。
我沉默着,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滑落。
“怎么?不敢说?” 墨旭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迫人的压力。
“属下……不敢妄议陛下。” 我依旧垂首。
“哼!” 一声冷哼,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墨旭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明黄的靴子停在我眼前。
下一刻,一只镶着金丝龙纹的靴底,狠狠地碾在了我撑在地上的手指上!
剧痛!指骨仿佛瞬间碎裂!十指连心,那钻心的疼痛让我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但我依旧死死咬住牙关,没有抬头,也没有抽回手。
“说!” 墨旭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听真话!”
钻心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如同烈火般灼烧着我的神经。
看着眼前这只踩在我手上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靴子,一股压抑了太久、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愤怒和悲凉,瞬间爆发!
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这位我曾效忠至死的帝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我敢如此直视他。
四目相对。我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深不见底的猜忌、冷酷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恐惧?
对什么恐惧?
对权力的动摇?
还是对他自己造下的无边杀孽?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不怎么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墨旭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震惊、错愕、难以置信,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戳穿伪装的羞恼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阴鸷。
“好……好一个‘不怎么样’!” 墨旭怒极反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看来朕养了十年的刀,终于忍不住要反噬主人了?凌,你很好!”
他猛地收回脚,后退一步,眼神冰冷地扫视着我,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你知道为什么古来名将多无善终吗?” 他忽然问,语气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功高震主。” 我平静地回答,手指的剧痛一阵阵传来,心却冷得像冰。
“聪明。” 墨旭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但还有一点你忘了。那就是……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刺向我:“而你,凌,你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死刑的宣判。
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果然……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今日国公府的血案,就是他墨旭心中最大的一根刺,而我这个执行者,就是知晓这根刺所有细节的人。
他怎么可能让我继续活着?
一股浓烈的悲怆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十年杀戮,无数条人命,最终换来的,是主子的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和冰冷的屠刀。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用生命去效忠的帝王,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悲。
“怎么?不甘心?想反抗?” 墨旭似乎看穿了我眼中的死寂和那点未燃尽的火焰,他冷笑着,轻轻挥了挥手。
“哗啦——!”
殿门被猛地撞开!早已埋伏在外的数十名精锐御林军涌入,瞬间将我团团围住!
冰冷的枪尖和强弩闪烁着寒光,杀气腾腾地锁定了我全身要害!
“拿下!死活不论!” 墨旭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