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韩默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阳光刺眼得如同烧红的针，扎在长时间适应深海黑暗的视网膜上。他紧紧抱着米哈伊尔，男孩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沉甸甸的礁石，背部的灼伤在咸涩海水的浸泡下狰狞地裸露着。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海面在脚下起伏，波光粼粼，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失血、寒冷、疲惫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海蛇，缠绕着他，将他一点点拖向意识的深渊。
就在视野边缘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一阵沉闷的、穿透海浪的引擎轰鸣声，如同天籁般刺入他混沌的听觉。
韩默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模糊，阳光在视网膜上留下炫目的光斑。他努力聚焦——远处，一个深灰色的、粗犷的轮廓正破开海面，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驶来！
一艘船！
不是军舰那种冰冷的线条，而是一艘典型的远洋渔船。高耸的船首，宽大的甲板，锈迹斑斑的船舷上挂着巨大的拖网滚轮，船舷上喷涂着巨大的白色字母和编号，依稀可辨是北欧文字。船尾拖曳着长长的、空荡荡的拖网缆绳。船体随着海浪起伏，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
生的希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韩默麻木的身体！他奋力举起一只手臂，拼命挥舞，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呼喊：“救…救命！这里！这里有人！”
渔船似乎发现了海面上漂浮的异常。它的引擎声调变了，从沉闷的巡航变成了有力的轰鸣，船头微微调整方向，破开波浪，加速朝他们驶来。距离迅速拉近，韩默甚至能看到船首甲板上几个模糊的人影在跑动，有人在指着他们的方向大声呼喊。
几分钟后，渔船庞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们。巨大的船体带来压迫感，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一个带着浓重北欧口音、通过扩音喇叭放大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坚持住！我们放救生艇！”
一艘橙色的充气救生艇被迅速放下，马达轰鸣，灵活地破开波浪冲到他们身边。艇上两名穿着厚实防水服、脸色黝黑的海员，动作麻利地将失去意识的米哈伊尔先拖了上去，紧接着又将几乎虚脱的韩默拉上了艇。
冰冷的金属艇底硌着韩默的身体，马达的震动和汽油味让他眩晕，但身下不再是吞噬一切的冰冷海水。他侧过头，看到米哈伊尔被安置在艇尾，脸色依旧死灰，但胸口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一个海员正用一块干燥的帆布盖住他背部的伤口。
“他怎么样？”韩默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上帝保佑，孩子还活着，但情况糟透了！”年长些的海员快速检查着，浓密的胡子上沾着海水的咸味，“还有你！伙计，你这手臂…天哪！抓紧了！”救生艇猛地加速，朝着渔船巨大的船舷靠去。
很快，两人被七手八脚地拽上了渔船的主甲板。甲板上湿漉漉的，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机油味和海风的咸腥。十几个穿着防水工作服的海员围拢过来，好奇、警惕、夹杂着些许同情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身上。这些面孔饱经风霜，刻着常年与大海搏斗的痕迹。
“让开！都让开！”一个粗犷有力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人群分开一条路，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穿着厚实船长制服、留着浓密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过来。他有着典型的北欧人面孔，高鼻深目，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韩默和昏迷的米哈伊尔，眉头紧锁。
“我是奥拉夫·索尔森，‘海妖号’的船长。”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挪威口音，语速很快，“你们是谁？发生了什么？这孩子怎么了？还有你，这伤…像是被火烧过？”
韩默的大脑飞速运转。他靠在冰冷的船舷上，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但理智告诉他，必须谨慎。他喘息着，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编织着谎言：“船…我们的船遇难了…风暴…触礁…爆炸…他是我的…弟弟米沙…我…韩默…”他指了指自己手臂的灼伤，“爆炸…碎片…”
奥拉夫船长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米哈伊尔背部的伤口，又检查了韩默手臂的伤势，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那伤口的边缘太过整齐焦黑，不像爆炸碎片，更像是…某种激光切割。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沉声道：“风暴？这片海域最近天气很好。”他站起身，对旁边一个瘦高的海员命令，“埃里克，带他们去医疗舱！快！这孩子需要急救！还有他，处理伤口！”
“是，船长！”叫埃里克的海员立刻招呼另外两人，小心翼翼地将米哈伊尔放在一副担架上，又搀扶起韩默。
就在担架被抬起，经过人群边缘时，韩默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道目光。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站在人群后方靠近上层建筑舱门的地方。她有着和奥拉夫船长相似的浅金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条简单的马尾，穿着不太合身的厚实海员工作服，脸庞清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的眼睛，是那种非常浅淡的灰蓝色，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担架上的米哈伊尔——更确切地说，是盯着米哈伊尔额头上那个被海水冲刷后依旧清晰无比的幽蓝色印记！
那眼神极其复杂。震惊？恐惧？还有一丝…韩默无法理解的、近乎病态的专注？就像看到了某种既让她极度排斥又无法移开目光的东西。
女孩似乎察觉到韩默的注视，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眸子与韩默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瞬间，韩默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一种深藏的冰冷。她迅速低下头，转身推开舱门，消失在了阴影里。
“那是安娜，船长的女儿。”扶着韩默的海员随口说道，似乎觉得韩默在好奇，“可怜的孩子，身体不太好，很少上甲板。”
安娜？奥拉夫船长的女儿？韩默的心沉了一下。那眼神…绝非寻常。
医疗舱位于船体中部，空间不大，但设备还算齐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品的味道。船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双稳定而疲惫的手。他迅速给米哈伊尔接上氧气面罩和心电监护仪，开始处理背部的灼伤。屏幕上微弱起伏的心跳曲线让韩默稍微松了口气。
船医处理米哈伊尔时，另一个助手开始处理韩默手臂的伤口。酒精棉球擦拭过焦黑的皮肉边缘，带来钻心的剧痛，韩默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目光却死死锁定在舱门方向。那个叫安娜的女孩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神经上。
“这伤口…”船医处理完米哈伊尔，走过来查看韩默的手臂，眉头皱得更紧，“非常深，边缘组织彻底碳化…像是瞬间的高温灼烧，但又很…集中。不像是爆炸碎片。”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看向韩默，“更像是…工业激光切割的痕迹。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韩默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虚弱的茫然：“我不知道…爆炸…火光…太乱了…我被气浪掀飞…醒来就在海里了…”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痛苦和混乱。
船医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没有追问，只是摇摇头：“需要清创缝合，可能会留疤，但万幸没伤到主要血管和神经。忍着点。”他拿起器械，开始专注处理伤口。
剧痛让韩默的额头渗出冷汗，但他强忍着，思绪却飞快转动。这艘“海妖号”绝非普通的渔船。船长奥拉夫的精明警惕，船医的专业和怀疑，还有那个安娜…她认出米哈伊尔的印记了？她知道“回声”计划？这艘船和深海下的秘密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医疗舱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安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蓝色的眼睛越过忙碌的船医和助手，再次聚焦在病床上昏迷的米哈伊尔身上，尤其是他额头的印记。那眼神里的专注和冰冷，比在甲板上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审视？仿佛在看一件物品，而非一个重伤濒死的孩子。
韩默的神经瞬间绷紧！他不动声色地移动身体，用自己未受伤的半个身子，尽可能挡住安娜投向米哈伊尔的视线。安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目光终于移开，落在了韩默脸上。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撞。这一次，安娜眼中没有了慌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疏离感的平静。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关上了门。
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安娜小姐身体弱，大概是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助手随口说了一句。
韩默的心却沉了下去。帮忙？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这个女孩绝对有问题。
处理完伤口，韩默的手臂被仔细包扎固定。船医给米哈伊尔注射了抗生素和维持生命的药物，嘱咐助手密切观察。“他需要尽快上岸接受专业治疗，我们船上的条件有限，只能维持。”船医语气沉重。
韩默道了谢，坚持留在医疗舱里一张简陋的折叠床上休息，以便照看米哈伊尔。船医没有反对，只是叮嘱他注意休息，便离开了。
医疗舱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米哈伊尔微弱的呼吸声。韩默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和疼痛被高度警惕的神经强行压制。他反复回忆着安娜的眼神，奥拉夫船长最初的审视，还有这艘船隐隐透出的不协调感——船员们的警惕性似乎过高了，不像普通的渔民。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外面传来海员们走动、交谈和机器运转的声音，一切似乎恢复了渔船作业的常态。但韩默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悄悄起身，走到米哈伊尔床边。男孩依旧昏迷，脸色苍白，额头上的幽蓝印记在医疗舱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韩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用旁边的纱布暂时盖住它。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纱布的瞬间——
“呜——！”
一声低沉、悠长、带着强烈穿透力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船体深处传来！不是引擎的轰鸣，也不是海浪的拍击，而是一种纯粹能量的震动！这声音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敲打在韩默的骨头上，让他瞬间寒毛倒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这声音…这感觉…和深海中那些“守望者”探测器启动时的嗡鸣何其相似！只是更加微弱，更加隐蔽！
“嗡鸣”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就消失了。船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震动。医疗舱里的仪器依旧平稳地运行着。
是错觉？还是…
韩默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医疗舱门口，轻轻拉开一条缝隙。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灯光和远处轮机舱传来的正常噪音。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就在刚才嗡鸣声传来的方向——似乎是船尾甲板下层——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又迅速消失的脚步声！
有人在那里！这声音绝非偶然！
他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心脏狂跳。这艘“海妖号”果然有问题！那声嗡鸣…是某种探测设备的启动？是针对他们？还是…“守望者”的追踪信号已经延伸到了海面？
就在这时，外面甲板上传来扩音喇叭的声音，是奥拉夫船长那粗犷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全体船员注意！停止当前作业！收网！引擎维持低速！所有不当值人员，十分钟后到前部餐厅集合！有重要事项宣布！重复，停止作业，十分钟后前部餐厅集合！”
停止作业？在刚刚发现两个“落难者”后？而且是在这深海区域？韩默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这命令来得太突兀，太不合常理！这所谓的“重要事项”…极有可能就是他们！
他快步回到米哈伊尔床边。男孩依旧昏迷，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知。船医的助手刚才被船长的广播叫走了，医疗舱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韩默的目光迅速扫过舱内。简陋的医疗设备，药柜，固定在舱壁上的氧气瓶…没有武器。他的匕首早已丢失在深海里。他走到墙边，拔下一个沉重的金属氧气瓶阀门扳手，掂量了一下，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将扳手藏在身后，站到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杂乱地响起，船员们正按照命令前往前部餐厅集合。船体的震动似乎也减弱了，引擎转速明显降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同钝刀割肉。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韩默的掌心全是冷汗，紧握着冰冷的扳手。他在等。等那个可能出现的“重要事项”，或者…等那扇门被推开。
突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转动声，从医疗舱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