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碎藏锋》
出了镇国公府的朱漆大门，风突然变野了。
卷着街面上的尘土，扑在脸上，有点疼。
春嬷嬷扶着我的胳膊，脚步踉跄。她的伤还没好，被柳氏打的巴掌印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时腿也一瘸一拐的。
“姑娘，咱们往哪儿去？”她声音发虚，喘着气。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朱门高墙。飞檐翘角刺向青天，像头吞人的巨兽。这十五年，我和娘就困在这兽肚子里，连骨头渣子都快被嚼没了。
“先找个客栈落脚。”我攥紧手里的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裳，还有那块从娘箱子里翻出的碎银——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街面上人来人往，挑担子的小贩吆喝着，骑马的公子哥扬起马鞭，溅了路边妇人一裙角泥。没人看我们这两个穿着旧衣、面带风霜的女眷，就像没人在乎镇国公府里埋着多少冤魂。
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在巷子深处，门板都掉了块漆。掌柜是个独眼的老头，上下打量我们几眼，咂咂嘴：“一间上房，二十文钱一晚。”
“有更便宜的吗？”我摸了摸怀里的碎银，估摸着也就够住五天。
老头往后院努努嘴：“柴房，十文，就是漏风。”
“就柴房吧。”
春嬷嬷想说话，被我按住了。她的伤需要养，可我们没资格挑拣。
柴房比镇国公府的柴房还小，堆着半堆干草，墙角结着蜘蛛网。我扫出块干净地方，铺上带来的旧毡子，扶春嬷嬷坐下。
“姑娘，委屈你了。”她抹着眼泪，“要是在府里，好歹有口热饭……”
“在府里，有命吃吗？”我笑了笑，往炉子里添了把柴，“嬷嬷，以后咱们靠自己，饿不着。”
话是这么说，可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只啃了半个春嬷嬷塞给我的馒头。
“我去买两个包子。”我揣上几文钱，起身往外走。
刚走到巷口，就撞见个熟悉的身影。
翠儿的哥哥，那个被娘举报贪墨、赶出府的管事，正和两个流里流气的汉子站在对面墙根下说话。他眼尖，一下瞥见我，眼睛顿时亮了，像饿狼见了肉。
“哟，这不是沈姑娘吗？”他搓着手走过来，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怎么从府里出来了？柳主母……哦不对，现在该叫柳氏了，没留你喝杯送行酒？”
我往后退了一步，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从库房顺手牵来的小匕首，防身用的。
“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他凑近了些，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妹子被你送进了大牢，我娘气病了，这笔账，不得跟你算算？”
旁边两个汉子也围了上来，堵着我的路。
“你想怎么样？”我握紧匕首，后背抵着墙。
“简单。”他指了指我怀里的包袱，“把你从府里带出来的东西交出来，再给爷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了。”
我笑了。柳氏倒台，她的人树倒猢狲散，这姓翠的管事怕是想趁机讹点钱。
“我要是不呢？”
“不？”他脸色一沉，“那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说着，他伸手就来抢我的包袱。我侧身躲开，匕首“噌”地拔了出来，抵在他手腕上。
“滚开。”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没想到我敢动刀子，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反了你了！一个庶女，还敢拿刀？给我抓住她！”
两个汉子扑上来。我没练过武，可在府里被沈瑶的丫鬟推搡惯了，躲闪的本事还是有的。我猫腰从一个汉子腋下钻过去，往客栈跑，边跑边喊：“有强盗啊！”
巷子里人不多，几个路过的缩着脖子躲远了。姓翠的在后面追，嘴里骂骂咧咧。
眼看要被追上，突然从旁边酒肆里冲出个身影，一脚踹在姓翠的肚子上。
“砰”的一声，姓翠的像个破麻袋似的摔在地上，疼得嗷嗷叫。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
救我的是个年轻公子，穿着月白色长衫，手里把玩着块玉佩，长得眉目清俊，就是眼神有点冷，像淬了冰的刀子。他身后跟着两个劲装护卫，一看就不好惹。
“光天化日，欺负个姑娘家，出息。”公子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懒懒散散的。
姓翠的看清来人，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磕头：“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是谢公子……”
“滚。”谢公子挥挥手，像赶苍蝇。
姓翠的和那两个汉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收起匕首，拱手：“多谢公子相救。”
他打量我几眼，目光落在我眼尾的朱砂痣上，挑了挑眉：“镇国公府的？”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
“前几日镇国公府闹得沸沸扬扬，说庶女沈绾为母复仇，扳倒了主母柳氏。”他笑了笑，“看姑娘这年纪，这颗痣，想必就是沈姑娘吧？”
我握紧拳头，没说话。这人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别怕。”他往前走了两步，“我与镇国公没交情，更与柳家不对付。”
柳家？我想起柳氏是柳家的人，柳家在朝中势力不小，爹不敢严惩柳氏，多半也是怕柳家报复。
“公子是谁？”
“谢辞。”他报上名字，又补充了句，“家父是御史谢明。”
御史？专管弹劾百官的那个谢明？难怪姓翠的那么怕他。
“谢公子相救，沈绾感激不尽。”我福了福身，“只是小女子还有急事，先行告辞。”
“等等。”他叫住我，“你怀里揣的什么？刚才那杂碎盯着你的包袱不放。”
我愣了一下，摸出怀里的盒子——为了稳妥，我把装金簪和碎玉的盒子贴身带着了。
“一点家母的遗物。”
谢辞的目光在盒子上停了停，没再追问：“柳家不会善罢甘休。柳氏虽被关了，但柳家的人，尤其是柳氏的弟弟柳成，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怕是会来找你麻烦。”
我心里一沉。我只想着扳倒柳氏，倒忘了柳家这茬。
“多谢公子提醒。”
“这是我的令牌。”他递给我块黑色木牌，上面刻着个“谢”字，“若是遇到麻烦，去城西的谢府找我。”
我接过令牌，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
“为何帮我？”
他笑了，眼尾勾起个好看的弧度：“看不惯柳家的人，也……佩服姑娘的胆量。”
说完，他转身回了酒肆，护卫紧随其后。
我握着令牌，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谢辞是敌是友？他帮我，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回到柴房，春嬷嬷见我脸色不对，急忙问：“姑娘，怎么了？”
我把刚才的事说了说，又拿出谢辞给的令牌。
春嬷嬷摸着令牌，眉头紧锁：“御史府……那可是招惹不起的地方。姑娘，咱们还是别沾惹为好。”
“我知道。”我把令牌收起来，“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留着或许有用。”
我把买来的包子递给春嬷嬷，她咬了一口，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脸都憋红了。
“嬷嬷！”我拍着她的背，心里发慌，“你怎么样？”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摆摆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
可到了晚上，春嬷嬷的咳嗽更厉害了，还发起了烧，脸烫得吓人。我去叫大夫，大夫摸了脉，摇摇头：“是内伤加风寒，得好好治，抓药至少要五十文。”
五十文。我们只剩下不到四十文了。
我攥着空荡荡的钱袋，站在药铺门口，心像被泡在冰水里。
回到柴房，看着昏睡的春嬷嬷，我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碎玉的盒子。
碎玉是娘的遗物，可现在，救命要紧。
我挑了块最大的碎玉，用布包好，揣进怀里，往当铺走。
当铺在街尾，挂着个“当”字幡，风一吹，哗啦响。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戴着副小眼镜，拿着碎玉翻来覆去地看。
“白玉，就是碎了，还缺了角。”他敲敲柜台，“最多给二十文。”
“二十文？”我急了，“这是上好的和田玉，就算碎了也不止这个价！”
“爱当不当。”老头把碎玉推回来，“现在兵荒马乱的，玉碎了不值钱。”
我看着碎玉上的缠枝莲花纹，那是娘最爱的图案。可春嬷嬷还在等着药……
“二十文就二十文。”
攥着沉甸甸的二十文钱，我转身就往药铺跑。买了药，回到柴房，赶紧煎上。药味弥漫在小小的柴房里，苦得人鼻子发酸。
喂春嬷嬷喝了药，她的烧渐渐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我守在她身边，摸着怀里剩下的几块碎玉和那支金簪，心里空落落的。
天亮时，春嬷嬷醒了，精神好了些。
“姑娘，我的药……”
“嬷嬷放心，钱够。”我没说当碎玉的事。
她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姑娘，我知道你把姨娘的碎玉当了。那玉对你有多重要，我知道……”
“嬷嬷比玉重要。”我打断她，“娘要是在，也会这么选。”
春嬷嬷抹着眼泪，没再说话。
吃过早饭，我正想着出去找点活干，赚点钱，突然听到客栈门口吵吵嚷嚷的。
“听说了吗？镇国公府的柳氏，昨晚在柴房自尽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刚被关起来吗？”
“谁说不是呢！听说柳家的人昨晚去闹了，逼着镇国公放了柳氏，结果没谈拢，今天一早就发现人没气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柳氏死了？
是真的自尽，还是……被灭口了？
正想着，客栈门被撞开了，几个穿着黑衣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眼神凶狠，正是谢辞提到的柳氏的弟弟，柳成。
“搜！给我仔细搜！把那个叫沈绾的贱丫头找出来！”他吼道，声音像打雷。
客人们吓得尖叫着往外跑。
我心里咯噔一下，拉着春嬷嬷往柴房深处躲，用干草把我们盖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柴房的门被一脚踹开。
“柳爷，这里有个柴房！”
“进去搜！”
干草被一把掀开，刀疤脸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找到你了，小贱人！”他咧嘴笑，露出黄黑的牙，“我姐姐死了，你也别想活！”
两个汉子上来抓我，我把春嬷嬷护在身后：“柳成，你姐姐是自尽的，与我无关！”
“无关？”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要不是你，我姐姐怎么会被关起来？怎么会自尽？我看就是你这小贱人害的！”
他又要踢，春嬷嬷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别打我家姑娘！要打就打我！”
“老东西，滚开！”柳成一脚把春嬷嬷踹开，春嬷嬷撞在墙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嬷嬷！”我目眦欲裂，抓起身边的柴刀就朝柳成砍去。
他没想到我敢反抗，愣了一下，躲开了，胳膊还是被划了道口子，流出血来。
“反了你了！”他捂着胳膊，眼睛红得像要吃人，“给我废了她！”
汉子们扑上来，我挥舞着柴刀，乱砍乱划。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可我不能死，更不能让春嬷嬷有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谢辞带着护卫冲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官差。
“柳成，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你眼里还有王法吗？”谢辞冷冷地看着他。
柳成看到官差，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硬气起来：“谢辞，这是我柳家与沈绾的私仇，与你无关！”
“她现在受我保护，就与我有关。”谢辞走到我身边，看了眼我肚子上的脚印，眉头皱了皱，“官差，把这些人都给我带走！”
“你敢！”柳成吼道，“我柳家在朝中的势力，你不是不知道！”
“势力再大，也不能草菅人命。”谢辞拿出块令牌，“奉御史令，捉拿凶徒柳成，严查柳氏死因！”
官差们立刻上前，把柳成和他的人捆了起来。柳成还在挣扎怒骂，被官差堵住了嘴，拖了出去。
谢辞扶起我：“没事吧？”
我摇摇头，爬起来去看春嬷嬷，她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
“多谢谢公子再次相救。”我咬着牙，忍着肚子的疼。
“柳氏的死，蹊跷。”他看着我，“柳成说是你害的，你怎么看？”
“不是我。”我肯定地说，“但我怀疑，她不是自尽的。”
柳氏那么惜命，又那么恨我和爹，怎么可能轻易自尽？除非……有人不想让她活着说出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谢辞点头，“柳家看似是来报仇，说不定是想杀人灭口，让你没法追查柳氏的死因。”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柳成会来找我？”
他笑了笑：“猜的。柳成是个莽夫，姐姐死了，他肯定会先来找你算账。”
他让人把春嬷嬷抬到客栈的上房，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说春嬷嬷是受了惊吓和撞击，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
我松了口气，坐在床边守着她，心里却乱糟糟的。
柳氏死了，线索断了。
柳成被抓，柳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和春嬷嬷，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被打翻。
“在想什么？”谢辞端着碗药走进来，递给我，“刚开的，治你肚子上的伤。”
我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得皱眉。
“在想柳氏的死因。”我说，“她会不会知道什么秘密，被人灭口了？”
“有可能。”谢辞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柳家和镇国公府，都不简单。尤其是你娘，苏姨娘……”
“我娘怎么了？”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普通的姨娘，怎么会有圣上赐的玉簪？还敢举报柳家的人贪墨？”
我愣住了。
娘的出身，我确实不太清楚。爹很少提，娘也只是说自己家是书香门第，后来败落了。
“你知道些什么？”
谢辞笑了笑：“我也是听家父说的。很多年前，宫里丢过一支玉簪，和你娘那支很像，据说是前朝公主的遗物，后来被圣上赏给了……一位立下大功的女密探。”
女密探？
我想起梦里娘说的“金簪淬了牵机”，想起她藏在牌位后的银锁，想起那半行“玉碎……”的字。
难道娘不是普通的书香门第之女，而是……前朝的女密探？
那柳氏杀娘，难道不只是因为争宠，而是因为发现了娘的身份？
柳氏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
我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几块碎玉和那支金簪，放在桌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碎玉上的缠枝莲花纹突然反射出奇怪的光，在墙上投出几个模糊的字。
我和谢辞同时凑过去看。
是三个篆字：
“藏锋阁”。
这是什么地方？
和娘的身份有关吗？
金簪和玉簪，是不是就藏在那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
娘的死，柳氏的死，还有那个神秘的“藏锋阁”……
这一切，像一张网，把我紧紧缠在里面。
而我知道，这张网的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很多人丧命的秘密。
谢辞看着墙上的字，眼神变得幽深：“藏锋阁……原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前朝覆灭前，有一批宝藏和兵符，藏在了一个叫藏锋阁的地方。据说，只有一对玉簪和金簪能打开……”
我的呼吸，瞬间停住了。
玉簪和金簪……
娘的玉簪，柳氏的金簪……
原来，它们不是普通的首饰。
而是打开藏锋阁的钥匙。
柳氏杀娘，根本不是因为争宠。
是为了这对簪子！
为了那批宝藏和兵符！
柳氏的死，也不是自尽，更不是柳成说的报仇。
是有人想夺走金簪，彻底掩盖这个秘密！
而现在，这对簪子的碎片，在我手里。
我成了所有人的目标。
窗外的风，又起了。
吹得窗纸哗哗响，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
我握紧手里的金簪，指尖被硌得生疼。
娘，原来你藏了这么多秘密。
你放心。
我不仅要为你报仇，还要把这一切查清楚。
不管藏锋阁里有什么，不管背后有多少人盯着。
我都要去看看。
因为这是娘用命守护的东西。
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