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才刚刚开始。”
老张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林一几近干涸的神经上。
她靠着墙,连抬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我们不是……把他稳住了吗?”
“稳住?”
老张哼了一声,那声音里,有种木匠看到朽木般的无奈。
他终于从门框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那盏老式煤油灯。
昏黄的光,驱散了房间里惨白的死气,也照亮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你只是把一个正在爆炸的炸弹,拆成了引信和炸药。”
老张走到那个银色圆环的边缘,停下脚步,没有跨进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颗安静躺在血泊里的眼球上。
“这是一张嘴。一张刚刚尝到血的味道,知道了自己可以吃什么的嘴。”
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床上秦川那空洞的左眼眶。
“那是一个洞。一个被强行挖出来的,通往他‘根本’的洞。”
老张用他那双擦了一辈子“垃圾”的手,比划了一下。
“一个饿着肚子的嘴,一个不设防的洞。”
“你现在有两个麻烦,而不是一个。”
林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个是被现实规则暂时压制,却吸收了秦川生命本质的“概念造物”。
另一个,是失去了“概念”出口,灵魂被锚定,却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破绽的,秦川本人。
她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
“那……那怎么办?”
“垃圾,要分类处理。”
老张说着,从他那身宽大的蓝色工装服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的,铅灰色的小盒子。
盒子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和接缝,入手想必极为沉重。
他将盒子递给林一。
“先处理这个。”
他的下巴,朝着圈外的眼球点了点。
“它认识你的‘手’。你去拿,它的反抗会小一点。”
林一看着那个铅盒,又看了看地上的眼球。
仅仅是看着,那股被音叉震散的,温柔又诡异的“邀请”,似乎又开始在意识边缘蠢蠢欲动。
她撑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要……打破这个圈子?”
“不然呢?”
老张反问。
“你想让它在里面,陪秦川过夜?”
林一深吸一口气,迈出了一步。
她的脚,踩在了那道银色的线上。
“滋——”
一声轻微的,如同静电般的声响。
她脚下的银线,光芒黯淡下去,那个无形的屏障,出现了一个缺口。
圆环外的世界,那股甜腻的,发酵般的味道,再次涌了过来。
虽然微弱,却执着地钻进她的鼻腔。
林一强忍着不适,走到那颗眼球前,蹲下身。
近距离看,它更像一件诡异的艺术品。
表面光滑,内部那些黯淡的血色脉络,像凝固在琥珀里的远古植物。
它安静,无害。
但林一知道,这只是假象。
她打开铅盒的盖子。
盒内,是厚厚的,天鹅绒般的黑色衬里,却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向那颗眼球。
冰凉,光滑,还有一点血污带来的粘腻。
就在她的指腹,接触到眼球的瞬间。
`【……故事……】`
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念头,像垂死者的呓语,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给我……一个……故事……】`
它在乞求。
它不再邀请,不再引诱,而是在乞求一个“定义”。
任何定义都行。
林一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此刻脑子里想的是“毁灭”,或者“吞噬”,这东西会立刻变成什么。
她迅速地,用两根手指捏起眼球,把它丢进了铅盒里。
“啪嗒。”
她合上了盖子。
那股微弱的,纠缠不休的乞求,瞬间消失了。
世界清净了。
林一松了口气,将铅盒递给老张。
老张接过去,掂了掂,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那捆暗红色的,不知用什么筋鞣制成的细绳。
“现在,处理另一个。”
老张说着,自己迈过了那道已经出现缺口的银线,走到了秦川的床边。
“这个,比刚才那个麻烦。”
他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秦川,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某种……类似于棘手的情绪。
“那颗眼球,是写出来的东西,是‘果’。处理掉就行。”
“可他这里,”老张用那捆筋绳,指了指秦川的眼眶,“是能写字的地方,是‘因’。”
“他把自己的笔给掰断了。现在,这个笔筒空着。”
老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讲故事的’,最讨厌空白的地方。”
“他会忍不住,想往里面塞点什么新东西。”
林一听得毛骨悚然。
“塞东西?塞什么?”
“谁知道呢。”
老张解开了那捆暗红色的筋绳。
筋绳一离开束缚,就像拥有生命般,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中,微微蠕动。
“可能是一个新的‘设定’,也可能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过去’。”
“甚至,可能是一个全新的‘主角’。”
老张看着秦川那张苍白的脸。
“到时候,躺在这里的,还是不是他,就没人知道了。”
“这东西能做什么?”
林一指着那捆蠕动的筋绳,问道。
“堵上。”
老张的回答,简单粗暴。
“在他自己,找到新的‘笔’,或者学会怎么把这个‘笔筒’封起来之前,先用垃圾,把它堵上。”
他抖了抖手里的筋绳。
“这是‘死掉的故事’的筋。”
“它唯一的‘概念’,就是‘终结’。”
“用它封住,任何新的‘故事’,都写不进去。”
老张把煤油灯递给林一。
“拿着,照着。”
林一接过那盏沉甸甸的灯,凑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秦川的脸,和他那个空洞的,还在微微渗出组织液的眼眶。
老张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根暗红色的筋绳。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俯下身,凑到秦川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林一听不清。
但她看到,在老张说完话的瞬间,秦川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
仿佛在做一个挣扎的,无声的噩梦。
然后,老张动手了。
他将那根蠕动的筋绳,精准地,按在了秦川空洞的眼眶边缘。
“嘶——”
一声轻响。
那根筋绳,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一下。
但老张的手,稳如磐石。
他强硬地,将筋绳按了下去。
暗红色的筋绳,一接触到秦川的血肉,就仿佛活了过来。
它不再蠕动,而是像植物的根须一样,主动地,向着眼眶的内壁,延伸,攀附,交错。
一根,两根,三根……
老张的手指,快而稳。
他像一个技术最精湛的编织匠,用那些“死掉的故事”,在秦川的眼眶里,编织着一张细密的,暗红色的网。
每一根筋绳落下,秦川的身体,都会轻微地抽搐一下。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的额头,渗出大片的冷汗。
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他的意识深处,与这张正在成型的网,进行着激烈的对抗。
林一举着灯,手心全是汗。
她看到,那些暗红色的筋绳,在编织成网的过程中,颜色在慢慢变淡。
它们本身那种“终结”的死气,似乎正在被秦川的身体,缓慢地吸收,中和。
“这家伙……”
老张的额头,也见了汗。
“真是个好容器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叹。
“连‘死亡’本身,都能消化掉。”
终于,最后一根筋绳,被编入了那张网中。
一张完美的,覆盖了整个眼眶,并向内延伸,封堵住最深处那个“洞”的,暗红色网膜,形成了。
它微微搏动着,像一块活着的组织。
随着这张网的完成,秦川的身体,停止了抽搐。
他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
虽然依旧昏迷,但他的脸上,多了一丝活人的血色。
老张直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了。”
他看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
“暂时,堵上了。”
林一看向那张暗红色的网膜,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涌上心头。
“他……他以后就要一直带着这个?”
“那要看他自己。”
老张收起手里剩下的筋绳。
“是想办法把这个‘补丁’,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还是找到新的材料,重新造一只眼睛。”
“这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老张转过身,准备离开。
“我的活儿,干完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林一。
“通知医疗组吧。”
“现在,他只是一个失血过多,需要缝合伤口的普通人了。”
老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只剩下林一,和躺在床上的秦川。
还有那盏,光线开始摇曳的煤油灯。
林一看着秦川左眼上那张诡异的,暗红色的网,又看了看自己黑屏的手机。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老张说,这里不死人。
他也处理了“规则”的垃圾。
可秦川流的血,是真的。
他受的伤,也是真的。
那被拿走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
“……名字……”
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林一猛地回头。
秦川的嘴唇,正在翕动。
他依旧闭着右眼,但他的意识,似乎正在从深渊中,慢慢浮起。
“……我的……名字……”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无声地询问。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