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元年(公元302年,壬戌年)
春天,三月,皇太孙司马尚去世。
夏天,五月,乙酉日,梁孝王司马肜去世。
朝廷任命右光禄大夫刘寔为太傅,没过多久,刘寔因为年老多病被免职。
河间王司马颙派督护衙博讨伐李特,军队驻扎在梓潼。朝廷又任命张微为广汉太守,驻军德阳。罗尚派督护张龟驻军繁城。李特派他儿子镇军将军李荡等人去袭击衙博,自己则带兵攻打张龟,并把张龟打败。李荡在阳沔击败衙博的军队,梓潼太守张演弃城而逃,巴西县丞毛植献出郡县投降。李荡又在葭萌进攻衙博,衙博逃走,他的部下全部投降。河间王司马颙改任许雄为梁州刺史。李特自称大将军、益州牧,都督梁、益二州所有军事事务。
大司马司马冏想长期独揽大权,因为皇帝的子孙都没了,按顺序大将军司马颖有继位的可能。清河王司马覃是司马遐的儿子,才八岁,司马冏就上表请求立司马覃为太子。五月癸卯日,朝廷立司马覃为皇太子,任命司马冏为太子太师,东海王司马越为司空,兼任中书监。
秋天,八月,李特攻打张微,却被张微打败,张微接着就进攻李特的营地。李荡带兵救援,山路又险又窄,李荡奋力作战,向前推进,最终打败了张微的军队。李特想撤回涪城,李荡和司马王幸劝说道:“张微的军队已经战败,智谋和勇气都耗尽了,我们应该趁着锐气把他抓住。”李特便再次进攻张微,把张微杀了,活捉了张微的儿子张存,然后把张微的尸体还给张存。
李特让部将硕驻守德阳。李骧驻军在毗桥,罗尚派兵攻打,却多次被李骧打败,李骧于是进攻成都,还烧了成都的城门。李流驻军在成都以北,罗尚派一万精锐勇猛的士兵攻打李骧,李骧和李流联合反击,把罗尚的军队打得大败,能活着回去的士兵只有十分之一二。许雄多次派兵攻打李特,都没取胜,李特的势力越来越强大。
建宁的大姓李睿、毛诜赶走太守杜俊,朱提的大姓李猛赶走太守雍约,以此响应李特,他们各自聚集了几万人。南夷校尉李毅出兵讨伐并打败了他们,杀了毛诜。李猛献上书信投降,但言辞并不恭顺,李毅就把他诱骗来杀了。冬天,十一月,丙戌日,朝廷重新设置宁州,任命李毅为宁州刺史。
齐武闵王司马冏得势之后,变得特别骄横奢侈,还独揽大权。他大规模修建自己的府第,拆毁的公私房屋多达上百处,修建规格和皇宫一样,朝廷内外的人都很失望。侍中嵇绍上疏说:“活着的时候不忘记可能灭亡的危险,这是《易经》里很好的告诫。我希望陛下不要忘记被囚禁在金墉城的日子,大司马不要忘记在颍水作战的经历,大将军不要忘记黄桥之战,这样祸乱的萌芽就不会出现。”嵇绍又给司马冏写信,说:“唐尧、虞舜住茅草屋,夏禹的宫殿也很简陋。现在您大规模修建房舍,还为三位王爷建造住宅,这难道是现在最要紧的事吗?”司马冏用谦逊的言辞表示感谢,但并没有听从劝告。
司马冏沉迷于吃喝玩乐,都不去上朝拜见皇帝。他随意对百官封官授爵,还直接对尚书台发号施令。选拔人才也不公平,宠信的人掌握权力。殿中御史桓豹上奏事情,没有先经过司马冏的府第,就被抓起来严刑拷打致死。南阳的隐士郑方给司马冏上书进谏说:“现在大王您平安的时候不考虑危险,过度地宴饮作乐,这是第一个失误;宗室骨肉之间,本不该有一点隔阂,现在却不是这样,这是第二个失误;蛮夷地区不安定,大王您却觉得功业已经完成,不放在心上,这是第三个失误;战争之后,老百姓穷困潦倒,却没听说您进行救济,这是第四个失误;大王您和义军立下盟约,说事情平定之后,及时奖赏,可到现在还有功劳没被评定的人,这是第五个失误。”司马冏道歉说:“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过错。”
孙惠也上书说:“天下有五难、四不可,而您都占全了。冒着刀剑冲锋陷阵,这是一难;招集天下英雄豪杰,这是二难;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这是三难;以弱胜强,这是四难;复兴皇室大业,这是五难。巨大的名声不能长久承受,伟大的功劳不能长久拥有,重大的权力不能长久把持,崇高的威望不能长久保持。大王您做这些难事却不觉得难,处在这些不该处的位置却认为可以,我实在很担忧。您应该想想功成身退的道理。尊崇并亲近皇室宗亲,推举并信任身边的人,把重任交给长沙王和成都王,拱手作揖,回到自己的封国,这样您就能像太伯、子臧一样美名流传了。现在您却忘了身处高位的危险,贪图权势而遭人猜疑,虽然您在高台上游玩,在重重城墙内逍遥自在,但我私下觉得,您现在面临的危亡之忧,比在颍水、阳翟作战的时候还要严重。”司马冏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孙惠便称病离职。司马冏问曹摅:“有人劝我交出权力回到封国,你觉得怎么样?”曹摅说:“事物发展到极盛就会走向衰落,大王您要是真能身处高位而考虑到危险,果断辞官离去,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司马冏不听。
张翰和顾荣都担心会遭遇灾祸。张翰因为秋风起,想起了家乡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感叹道:“人生贵在顺遂自己的心意,要富贵有什么用呢!”说完就离职离开了。顾荣故意整天喝得烂醉,不理府中的事务,长史葛旟因为他不履行职责,就告诉司马冏,把顾荣调任为中书侍郎。颍川的隐士庾衮听说司马冏一年都不去上朝,叹息道:“晋朝王室要衰落了,祸乱就要兴起了!”于是带着妻子儿女逃到林虑山中。
【内核解读】
西晋太安元年(公元302年),是“八王之乱”与巴蜀动荡交织的关键年份。这一年的历史记载,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西晋王朝在政治、军事、社会等层面的全面危机,也为后续的王朝崩溃埋下了伏笔。
皇权旁落与储位之争:西晋统治核心的动摇
这一年的储位变动极具政治象征意义。晋惠帝司马衷子孙凋零,大司马司马冏为巩固权力,刻意立年仅八岁的清河王司马覃为皇太子,自己则进位太子太师,形成“挟幼主以专权”的格局。这种操作看似稳固了司马冏的地位,实则暴露了西晋皇权的空心化——皇帝沦为傀儡,储位成为权臣博弈的工具,宗室内部的权力平衡被彻底打破。
司马冏的专权模式并非孤例,而是西晋“八王之乱”的典型特征。从贾南风乱政到赵王伦篡位,再到司马冏起兵“兴复皇业”,权力始终在宗室诸王手中流转,却无人真正维护中央权威。这种“谁掌权谁专断”的恶性循环,让西晋的官僚体系与统治根基不断被侵蚀。
巴蜀动荡升级:流民起义与地方失控
在西晋中央陷入内斗的同时,巴蜀地区的流民起义呈现燎原之势。李特率领的流民武装在这一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先是击溃河间王司马颙派遣的督护衙博,攻占梓潼、巴西等地;继而击败广汉太守张微、益州刺史罗尚的多路围剿,甚至一度进攻成都,焚烧城门。至年末,李特已自称大将军、益州牧,控制了巴蜀核心区域,其势力“众各数万”,连南中地区的大姓李睿、毛诜等也起兵响应。
李特起义的背后,是西晋对边疆与流民政策的彻底失败。自元康年间(公元291年至公元299年)关中大旱以来,大量流民涌入巴蜀求生,却遭到当地官府的残酷压榨(如罗尚曾下令驱逐流民,限期返乡)。官府的冷漠与宗室诸王的内斗,让流民群体彻底失去了对西晋朝廷的信任,最终走向武装反抗。而中央朝廷在平叛过程中调度混乱(如河间王司马颙、益州刺史罗尚、梁州刺史许雄各自为战),进一步助长了起义军的气焰。
司马冏专权与统治集团的腐化:危机的根源
司马冏在“兴复晋室”后迅速腐化,成为西晋统治集团堕落的缩影。史载其“颇骄奢擅权,大起府第,坏公私庐舍以百数,制与西宫等”,生活奢靡程度堪比皇宫;又“耽于宴乐,不入朝见;坐拜百官,符敕三台”,将行政权力完全私人化。更严重的是,他任人唯亲、赏罚不公,甚至对不先向其府衙报备的御史直接“考竟”(严刑致死),彻底破坏了官僚体系的运行规则。
这种腐化并非个人品德问题,而是西晋门阀政治的必然结果。西晋建立之初便推行“九品中正制”,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格局,宗室与士族垄断了政治资源与经济特权。当权力集中到司马冏手中时,缺乏制约的特权必然滋生腐败——他大修府第、宴乐无度的行为,本质上是门阀士族“以权谋私”的集体写照。
侍中嵇绍、处士郑方、孙惠等人的劝谏,直击司马冏的五大过失:“安不虑危、骨肉相疑、蛮夷不静、百姓穷困、赏罚失期”,但司马冏仅“逊辞谢之,然不能从”。这种“知过不改”的态度,印证了统治集团的麻木与短视——他们沉溺于权力带来的利益,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视而不见。
边疆失控与制度修补:宁州复置的无奈
在巴蜀动荡的同时,南中地区(今云南、贵州一带)也爆发了叛乱。建宁、朱提的大姓李睿、李猛等驱逐太守,响应李特起义。西晋虽派南夷校尉李毅镇压了叛乱,但不得不通过“复置宁州”(将南中从益州划出,单独设州)来强化控制。这一举措看似加强了边疆管理,实则反映了西晋对地方控制力的衰退——当中央无力统筹全局时,只能通过拆分行政区域来维持表面统治,却无法解决根源问题。
李毅在平叛中的手段(如诱杀降将李猛)也暴露了边疆治理的暴力化倾向。这种“以杀立威”的方式虽能暂时稳定局面,却加深了少数民族与地方豪强对西晋朝廷的怨恨,为后续的“五胡乱华”埋下了民族矛盾的伏笔。
士人避世与社会失望:西晋精神支柱的崩塌
面对王朝的混乱与腐败,西晋士人的反应极具象征意义。张翰因“秋风起,思菰菜、莼羹、鲈鱼鲙”而弃官归隐,留下“人生贵适志耳,富贵何为”的感叹;顾荣则“酣饮不省府事”,以消极怠工逃避现实;庾衮更是带着家人逃入林虑山中,彻底与乱世隔绝。这些行为背后,是士人阶层对西晋统治的集体失望——曾经承载“魏晋风度”的知识分子,在目睹权力斗争的残酷与统治集团的堕落後,放弃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转向个人避世。
嵇绍“存不忘亡”的劝谏与孙惠“五难四不可”的警示,如同乱世中的清醒之音,却无人听取。当一个王朝的精英阶层要么同流合污,要么选择逃离时,其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结语:乱世前夜的缩影
太安元年的历史事件,看似是零散的政治斗争与地方叛乱,实则是西晋王朝系统性危机的集中爆发。中央层面,宗室专权与皇权衰落形成恶性循环;地方层面,流民起义与边疆失控动摇统治根基;社会层面,士族腐化与士人避世瓦解了精神支柱。这一年,李特在巴蜀的崛起与司马冏在中央的专权,如同两条平行线,共同指向一个结局——西晋的统一局面已无法维系,更大的动荡(“永嘉之乱”与“五胡乱华”)正在酝酿。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司马冏曾以“兴复皇业”为名起兵,却在掌权后重蹈前人覆辙;李特的起义本是流民求生的无奈之举,却最终成为摧毁西晋统治的重要力量。太安元年的乱局,正是西晋王朝“制度性失败”的生动注脚——当一个政权失去了对权力的约束、对民生的关怀、对精英的凝聚力时,其灭亡只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