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的威胁如同春末最后一场寒流，在草北屯坚固的防御和坚定的意志面前，最终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浪。连续几夜的骚扰无功而返后，那独眼头狼苍凉而不甘的嚎叫声，终于带着它的族群，彻底消失在了莽莽林海深处，或许是去寻觅更容易得手的猎物了。屯子外围那些带刺的木桩、叮当作响的预警装置和日夜不熄的火把，成了草北屯人团结与智慧的见证，也成了震慑其他潜在威胁的无声宣言。
生活重新回到了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轨道。地里的苞米苗在社员们抢抓农时的辛勤劳作下，已然间好了苗，一行行整齐翠绿，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参园里的杂草被仔细清除，参苗长势喜人；后院的梅花鹿“初雪”伤势基本痊愈，已经能在加固加高的鹿舍里悠闲踱步，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的鹿鸣，成了屯子里最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就在这日渐平和的氛围中，郑队长的“辽渔二号”再次突突着驶入了草北屯。铁壳船上带来的不仅是沿海城镇的渔盐、布匹和一些稀罕的日用品，还带来了一个在草北屯悄然掀起不小波澜的消息。
郑队长依旧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跳下船就和曹大林用力握手，嗓门洪亮：“大林兄弟！你们这屯子可是越来越像样了！好家伙，这又是木桩又是铁丝网的，整得跟个小堡垒似的！”
寒暄过后，在合作社办公室里，郑队长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神秘和兴奋的神情，对曹大林、曹德海、老会计等几个核心骨干说道：“这次来，除了老生意，还有个特别的消息，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在南边一个大码头，碰见几个……嗯，做特殊生意的南方老板。他们私下里托我打听，愿意出天价，收购成年、驯好的海东青！”
“海东青？”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有些茫然。他对山里的走兽熟悉，对天上的猛禽了解不多。
曹德海却是脸色微微一变，拿着烟袋锅的手顿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海东青？那可是‘万鹰之神’，咱们这长白山的老林子深处，偶尔才能见到踪影，是鹰隼里最神骏、最凶猛的！老辈子都是给皇上进贡的玩意儿！”
郑队长见有人识货，立刻来了精神，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声音压得更低：“对！就是那玩意儿！那些南方老板说了，只要是品相好、驯熟了的成年海东青，这个数起步！”他报出了一个让在场除了曹大林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那几乎抵得上草北屯合作社目前小半年的总收入！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老会计的算盘珠子似乎都在脑子里噼啪作响。刘二愣子刚好进来送东西，听到这个数字，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脱口而出：“我的娘哎！这么值钱？！那还养啥鹿种啥参啊？咱赶紧进山掏鹰窝去啊！”
这话虽然糙，却代表了不少此刻听到消息的人的心声。巨大的经济利益，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肥肉，悬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就连一向沉稳的曹德海，看着烟袋锅里明灭的火光，也陷入了沉默，显然内心极不平静。捕鹰驯鹰，是东北老辈猎人传说中的技艺，若能成功，这笔横财足以让草北屯的发展瞬间提速几年。
曹大林始终没有说话，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郑队长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极具冲击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合作社目前处处需要资金，养殖场要扩建，旅游设施要完善，通往山外的路需要修葺……每一处都需要钱。这笔天上掉下来的“横财”，诱惑力太大了。
然而，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几年前与省文化考察团那位赵摄影师的冲突，是为了拍摄金雕而险些破坏鸟巢的荒唐行为，是自己无数次强调的“敬畏自然”、“守护山林”。海东青，作为处于长白山食物链顶端的猛禽，数量本就极为稀少，是这片山林生态系统完整和健康的重要标志之一。为了金钱去捕捉、贩卖它们，这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有何区别？这与那些盗伐林木、偷猎珍兽的行为，在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郑队长，缓缓摇了摇头：“郑队长，谢谢您带来这个消息。但是，这事儿，我们草北屯不能干。”
“啊？”郑队长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曹大林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大林兄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有了这笔钱，你们合作社想干啥不成？”
刘二愣子也急了：“曹哥！你咋……这送上门的钱为啥不要啊？那海东青再金贵，它也就是个扁毛畜生，还能有咱屯子发展重要？”
曹大林没有理会刘二愣子的急躁，他看着郑队长，语气沉稳而有力：“郑队长，咱们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您知道我们草北屯现在走的是什么路子。我们靠山吃山不假，但我们更懂得‘养山’、‘护山’才能吃得长久。这海东青，是咱长白山的精灵，是山神爷放在山顶的眼睛。咱们为了钱去抓它们，卖到天南地北去给人当玩物，这事儿，伤天理，损阴德，也违背了我们合作社立下的规矩。这钱，挣了心里不踏实，也断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路。”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神色各异的众人，继续说道：“不过……”他话锋一转，“这海东青，确实是个好东西。它的神骏，它的锐利，是咱们这片山林最生动的体现。我倒是觉得，咱们不一定非要把它当成商品。”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曹大林眼中闪烁着一种新的、充满挑战意味的光芒：“咱们可以尝试，去寻找，去了解，甚至……在尽可能不伤害、不掠夺的前提下，去接触和驯养一只。”
“驯养？”曹德海抬起头，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老辈子倒是有驯鹰的法子，可那都是伺候皇上老爷的绝活，讲究可多了，而且……多半熬得鹰和人都不成样子。”
“我们驯养，不是为了进贡，也不是为了贩卖。”曹大林解释道，“是为了让它成为咱们合作社的伙伴，成为咱们巡山护林的眼睛！咱们这么大的山林，以后养殖场规模扩大了，旅游路线拓展了，需要巡视的地方太多。如果有一只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在天上帮着侦查，发现野兽踪迹、甚至防止外人偷入保护区，那作用，可不是一点钱能衡量的！我们要的，是和它建立一种‘伙伴’关系，而不是主仆关系。”
这个想法，新颖而又大胆，将一种潜在的破坏性掠夺，转变为了建设性的利用和共生。曹德海沉吟着，缓缓点了点头：“要是真能像你说的这么弄……倒也不是不行。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但用法可以变一变。”
老会计也琢磨过味儿来了，拨弄着心里的算盘：“要是真能驯养成功，用于巡山，那长期来看，节省的人力物力，带来的安全保障，价值未必就比直接卖了低，而且还是可持续的。”
刘二愣子虽然对不能立刻拿到大把钞票有点遗憾，但听说能驯养这么神骏的猛禽当“伙伴”，也觉得非常带劲，挠着头笑道：“曹哥，你这脑子是咋长的？总能想出点新花样！那咱啥时候去找鹰窝？”
然而，利益的诱惑并非那么容易抵挡。郑队长带来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远未平息。屯里一个叫王二狗的年轻后生，是刘二愣子之前鼓捣机械的小组成员之一，头脑灵活，但也有些好逸恶劳、急于求成。他私下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和那个令人眩晕的天价，心思立刻活络了起来。
“曹支书也太死心眼儿了！送上门的钱都不要！”王二狗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白花花的“大团结”票子，“他们不敢干，俺自己干！只要找到鹰巢，掏一窝雏鸟，悄悄带出去卖给郑队长说的南方老板，那不就发大财了？到时候还用在屯里土里刨食？俺也去城里当老板！”
这个危险的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草般疯长。他开始偷偷留意曹大林、曹德海等人关于海东青习性和可能栖息地的谈话，暗中准备绳索、布袋等工具，甚至盘算着找机会偷偷跟踪进山巡查的探索队。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曹大林在合作社后院查看初雪的情况时，无意中听到两个半大孩子在不远处玩耍时的对话。
“俺看见二狗哥昨天在磨他的小攮子，可快了！”
“他还问俺爹，北边那个‘鹰嘴崖’咋走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曹大林心里猛地一沉。王二狗平时并不负责巡山，突然打听鹰嘴崖那种险峻又传言有猛禽栖息的地方，还偷偷磨刀……结合之前海东青的消息，他瞬间就猜到了王二狗想干什么！
一股怒火夹杂着后怕涌上心头。他立刻找来刘二愣子和曹德海，低声说了自己的发现和猜测。
“这个混账东西！他敢！”刘二愣子一听就炸了，撸起袖子就要去找王二狗算账。
“慢着！”曹大林一把拉住他，脸色阴沉，“现在去，他没实际行动，最多骂他几句，不痛不痒。必须抓他个现行，才能彻底刹住这股歪风！”
他略一思索，迅速布置：“愣子，你悄悄盯着王二狗，看他今晚有什么动静。德海叔，您老准备一下，万一他真要夜里偷着出去，咱们得跟着，不能让他真伤了鹰崽，也要借此机会，好好给全屯的人上一课！”
夜色渐深，草北屯沉浸在劳作一天的疲惫与宁静中。果然，到了后半夜，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溜出了王二狗家的院子，背上背着个包袱，手里拿着短刀和绳索，借着月光，朝着北山鹰嘴崖的方向摸去。他丝毫没有察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曹大林、曹德海和刘二愣子，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正紧紧地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