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的腻子墙摸上去凉丝丝的,像刚游完泳、用毛巾擦干之后女人的大腿,又白又光滑。
这个用尽了张野小学全部文采的句子,并没得到预料中热烈的掌声,因为冯小军在底下拽着壁纸另一头,腾不出手。
作为老师傅,他自然踩在高处,将手中米白色的壁纸规规矩矩严合在墙上。
别小看这活儿,从人均贴书皮的年代过来,多少家长连本语文课本都贴不齐整,而贴满一整面墙的‘书皮’,没点真功夫可不行。
胶刷蘸饱壁纸胶,在纸背‘唰唰’地涂抹,像震泽镇的春蚕啃食桑叶一般解压,张野手上力道均匀,胶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渗至正面,又粘得极牢。
这就是没喝酒的张师傅,气定神闲手不抖,心静眼准胶不走。
“张哥,其实你不喝酒的时候……还挺靠谱的。”
“全上海都知道的事,用得着你说?”
他口气平淡,像准备了一整夜、第二天语文课上当场背诵《咏鹅》一般脱口而出。
干站着的冯小军闲得发慌,继续问:“那你干嘛还天天喝酒?”
张野拿着刷子有条不紊继续动作,眼神专注,一时没有作答。
其实这活他闭着眼都能做好,胶多厚、纸多平,早已是肌肉记忆。只是有些问题太难回答,不如假装认真做事。
过去不是没人问过他‘为什么天天喝酒’。
酒桌上的朋友拿他调侃时,他便傲气地回一句:“酒是甜水,怎么不爱喝?”
老周、老李那样说教式地发问,他就嬉皮笑脸搪塞:“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若是陆砚......
他也曾对着自己的贴心好大哥诉苦道,‘我们这代人,希望渺茫’,陆砚明白他的处境,却不多说什么。
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喝酒?
这问题就像问‘怎么会有人沉迷游戏’一样天真,提问的人,或许只是无意识地在秀优越。
但冯小军不同。他就是个傻小子,问得直白,眼里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不解。
张野朝墙上呵了口气,用刷子最后抹平一道细微的褶皱,低声笑了笑:
“小军啊,你不懂。她们都说......我喝了酒,倍儿猛。”
......
沿民宿门口的小路走上一里地,绕过成片的蔬菜大棚,再沿矮墙拐个弯,便到了另一处忙碌的场所。
“使那么大劲做啥?别攥得死紧,跟握鸟似的,松一点,才更好控力......哎!别毛躁!刻坏了砂纸还能救,这阴刻得要浅......”
自从多了几个年轻学徒,这里便不复往日的清净。
王师傅起初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耐心讲解,让他们从杂活做起。
这些小伙子也并非全无经验,可一旦真刀真枪上手,老师傅的要求就格外严苛起来——尤其对那个叫‘六子’的年轻人。
据说他家父亲常年卧床,全凭母亲起早贪黑的养蚕缫丝撑起一家。
用王师傅的话说,‘手艺学好了,自己能立得住,也算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陆砚在这买了枫木料,从昨天起就开始刨料,木头渐渐变成光洁平整的桌面后,便着手开榫卯。
他先用墨斗在桌腿顶端弹出一条清晰的线,定好榫头尺寸,随后执凿开凿。
这一步专不专业,只看落下的木屑——得是薄薄的一片片,而不能碎成渣屑。
大凿粗开形,小凿精修整,卯眼内壁需刮得光滑平整......
做到六成,他抬头喊了一声:“王师傅,劳驾搭把手!”
王师傅应声而来。
虽是六旬老人,可常年做木匠的六旬老人不能以常人积弱度之。
他只扫一眼,便领会了陆砚的意图,将桌腿的榫头对准桌面的卯眼,抬手轻巧一敲——
‘咔嗒’一声,就是对之前所有工序的合格检验,严丝合缝拼好桌腿,全程无需多言。
当然,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上次关于‘乡村振兴’的一席话,像盆冷水,让原本健谈的老师傅变得沉默了不少。
陆砚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短暂重拾木工活让他心生怀念,可终究不再是当年,不一会儿,他的心思就飘向一件更重要的事上……
......
不算安静的晚上,冯小军在旁边的床上玩手游,指尖飞快,游戏音效漏出。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陆砚准备给杨灵发一封邮件。
事实上,工作邮箱每天都会涌入大量来自四面八方的邮件,因此他告诉自己,这不算冒昧,更不算骚扰。
他敲着字句,因为没有电脑,所以字句缓慢,因为字句缓慢,所以思绪悠长、勾连着真心。
......
顾南乔加完班走出办公楼时,城市的霓虹一如很久之前那样绚丽,路边一对女孩手挽手从身边走过,她深深怀念,杨灵接她下班的日子。
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精心描画过的眼妆在夜色中依然清晰。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一边走向网约车停靠点,一边拿起手机,熟练地找到那个熟悉的对话框,语气轻快得像在聊今天晚餐吃什么:
“宝贝,今天是你连续一个月没有理我的大日子。为了庆祝这十年来头一遭,我给你买了礼物哦~melanie过两天就会收到,到时候记得拍照给我看呀!”
发完,她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报完手机尾号,突然瞥见屏幕上方闪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眼睛不由眨了眨,这是之前没有的线索。
可几秒后,提示消失了,消息却未传来。
她并不气馁,继续对着话筒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理直气壮:
“不是吧宝贝?你真要为了一个男人这辈子都不跟我说话啦?灵灵,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始终是你。就算你不小心犯错了,我也一定会原谅你的。”
没在意司机从后视镜投来的打量目光,她等了会,大概车辆驶过一条街的时间,继续言辞诚恳道:
“如果你不回这条消息,我就默认你是想我了,等我这阵子忙完,立马飞美国见你。”
那个‘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再次一闪而过,却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顾南乔却笑了,将手机收进包里,心情忽然明朗起来。
她已经读懂了对方的沉默——
那是在说:好,我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