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过了几道门,乔予眠都乖巧地跟在老太君身后,老太君不说话,她便也安静地随着。
直到进了外祖母院子里的茶室。
“坐下吧。”
“红姑,你也出去吧。”
红姑,是近身侍候外祖母的这位嬷嬷的名字。
嬷嬷恭敬地退了出去,退到茶室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茶室内自有一股清幽的味道,是上好的茶叶煮沸而散发出的香气,很好闻。
“你既叫我一声外祖母,如今可以告诉我,你既是宫里的娘娘,为什么会出现在永嘉城?”
一入宫门,这辈子能出来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更莫说还能千里迢迢地来到永嘉这地界了。
乔予眠自知此事外祖母一定会过问,而她又不能不答,所以这一路上都在组织语言。
“外祖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儿,我,我只是不想继续留在宫中了。”
陛下与她之间的事情,乔予眠并无意告诉任何人。
谢景玄说的那些话,只需烂在她一个人的记忆里便可以了。
显然,这样的回答,并没能让安老太君满意。
老太君在内宅里半辈子,也是见过世面的,闻听此言,一下便抓住了关窍。
“你是私自出宫?”
“……是。”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宫妃私自出逃,乃是大罪!”
安老太君握着手中的拐杖,一下重重地敲在了地上。
“外祖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事实如何,你都不该私自出逃!”
安老太君气上了头,目光灼灼地瞪了乔予眠一眼。
乔予眠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这头,安老太君见她还算乖巧,也渐渐地消下了一点儿气来,却仍没给乔予眠什么好辞色,问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乔予眠张了张口,安老太君又道:“你说实话。”
这一次,乔予眠停顿了许久,才终于慢慢地开口。
“……外祖母,我原就是不想进宫的,当时形势所迫,我不得已进了宫,那时候,陛下待我的确是极好的,我念着陛下的好,渐渐地,也觉得在宫中的日子很不错。”
“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去多久,便是没有任何缘由的,陛下时而对我格外的好,时而又开始对我无比的冷淡、疏远。”
乔予眠终究还是没能在外祖母面前,将谢景玄那日在御书房内说与贤妃的话,以及他生日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说着那些个话说与她听。
那话太冷太凉薄,让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玩意,更让她无地自容。
“陛下他心中没有我,我又何必留在宫中,最后像我娘一样,整日以泪洗面呢。”
“你住口!”
安老太君忽然扬声喊了一嗓子,格外地愤怒。
这一嗓子实在是太过突然,惊的乔予眠肩膀一抖。
安老太君极是不同意道:“你娘和你能一样吗?你娘当初糊涂,看上了你爹,她原本是有机会离开的,我安家又不是养不起女儿,可她最终没有离开,就如同你说的,她在府中以泪洗面,还不是因为你?”
“你娘舍不得你,是因为你,她才没同你父亲和离,不然,不然她也不会就这么没了。”
安老太君越说越是激动,手中的拐杖不断地击打着地面,老泪纵横。
乔予眠的心里好像一下堵了一块棉花。
她不知该如何宽慰外祖母,甚至于眼下外祖母将乔府内母亲经历的一切甚至是母亲的死亡都怪在她头上,乔予眠也无法反驳,不能反驳。
母亲去世,她比任何人都要伤心。
可母亲也是外祖母的女儿,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儿,外祖母又何尝不伤心呢。
“外祖母,我……”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
安老太君抬手抹了把眼泪,眼圈儿通红,看向乔予眠的眸子却更多的是嫌恶的。
“你别跟我提你的母亲。”
“你既然知道你的母亲在府中整日以泪洗面,你身为儿女,为什么就不能帮帮她?”
“乔旭升的确是个混蛋,可虎毒还尚且不食子,你是他的女儿,若是你能维护着点儿你父亲,在她面前多提提你母亲的好,我的玉瓷的日子便会好过些。”
“你怎么就不知变通!”
安老太君每说一个字,乔予眠的脸色便跟着白上一分。
那些话就像是一根根刺,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乔予眠心里,戳烂了她的一颗心,怎么也拔不掉。
乔予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安宅离开的。
她匆匆地同安老太君告了别,脚步踉跄地打开了房门。
期间,在门外等候的冬青上前同她说了什么,舅舅和舅母好像也过来,想留她住下。
乔予眠只是木然地回应着,至于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客栈,乔予眠的脸色在外人看来已经白的吓人。
冬青担忧地扶着她坐在了床上。
“娘子,究竟是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
回到了这一方小空间,坐在了床上,再也看不到除冬青以外的旁人,乔予眠这才好像对周遭的一切有了实感。
床上,女子的瞳仁转了转,看向冬青,干涩的唇瓣勾了一下。
“我……没事儿,让你担心了。”
“娘子……”
娘子不笑还好,还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下这一笑,简直,简直是比哭还要难看了。
冬青愁的一张小脸儿都紧紧地皱到一起了。
“奴婢虽然愚钝,又没什么本事,不过奴婢知道,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娘子。”
冬青蹲下身来,将脑袋搁在乔予眠的膝盖上,与垂下眸子的乔予眠小心翼翼地对视。
“娘子这样好看,合该多笑笑。”
她的眼神格外的真诚,满心满眼都是乔予眠。
乔予眠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宽慰她道:“好了,我真的没事儿。”
她只是乍然听到了外祖母的那一番话,才终于明白,外祖母应该是讨厌她的。
在外祖母的眼里,乔府的所有人,都是杀死母亲的凶手,这其中,也包括乔予眠。
外祖母认定了她是帮凶,甚至是比乔旭升还要可恶的人。
是眼睁睁看着娘亲受委屈,还无动于衷的不孝女。
她是今日才知道,一直以来,外祖母竟都是这样想她的。
她成了那个最十恶不赦的罪人,她的存在,难道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吗?
乔予眠攥紧了双手,心脏里好像埋了一把锋利的剪刀,此刻毫无顾忌地动起来,牵动着筋骨,一路向上蔓延,连带着脑袋也一起晕晕胀胀地疼起来。
乔予眠实在难受,倒头便躺在了床上,抬起小臂盖住了眼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第二日。
乔予眠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昨夜冬青帮她盖好的被子便滑到了腰际。
“谁啊?”
外面,敲门声停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个略带歉意的男子的声音。
“客官,小的是不是把你吵醒了?真是对不住,是楼下有位客官来这儿找你。”
乔予眠懵了一下,抬手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睡了这一觉,反而觉得脑袋更沉了。
“那位客官可有报上姓名?”
她撑着身子下了床,穿上鞋子来到窗边,将窗子打开半扇,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总算好受了点儿。
门外,店小二的神色略有些古怪,不过还是答道:“客官,来的是安家家主。”
乔予眠闻言,一下子从窗边的软榻上坐起来,整个人完全清醒了。
舅舅?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儿?
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舅舅就在外面。
乔予眠以极快的速度跑到了妆台前,看了眼铜镜中稍显凌乱的自己,嗯,若是这样出现在舅舅面前的话,实在是太邋遢了。
“你跟楼下那位客官说,我马上便下去。”
“好嘞。”
没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蹬蹬蹬的声音,小二麻利地跑下了楼。
乔予眠不敢让舅舅等久了,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又用珍珠粉遮住了自己因为一晚上没睡好,而稍显憔悴的面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妥的了,便打开了房门。
开门的瞬间,乔予眠想,她不用下楼了。
舅舅已经站在门口了。
乔予眠摸了摸鼻子,有些局促。
外祖母的话犹在耳边,乔予眠不确定舅舅又是如何想她的,一时间便也不知如何开口。
“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吗?”
“没,舅舅请进。”
乔予眠迅速让出一条路来。
安连君进了屋,视线环顾四周,最后坐在了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动作间,十足的优雅。
乔予眠这会儿脑子也灵活了些,对着正经过的小二要了一壶香茶。
不知是何缘故,总之,小二一听说是她这间屋要,动作也是很快,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一壶茶送到了等在房门口的乔予眠手里。
乔予眠接过他手中的茶壶,那小二却并没走,反而挑着眉毛好奇地往里张望着,乔予眠发现了他的窥探,在这人还想要一探究竟时,蓦地关上了房门!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有些拘谨地送到了安连君手边。
“舅舅,喝茶。”
“嗯。”
安连君点了点头,却是很给面子,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乔予眠站在他面前,有些紧张。
以往面对的那些个人,她都不慎在乎,于是他们说什么,亦或是做什么,乔予眠也并不放在心上,思绪也更清晰些,万不会束手束脚,思绪也清晰的很。
但今日面对的是舅舅,是母亲的亲哥哥,也是她实打实的亲人。
乔予眠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怕,她怕舅舅今日来这儿,也是为了数落她的。
“予眠。”
“嗯,舅舅,您说。”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乔予眠想着,索性直面风雨,叫舅舅将想说的话一应说完了的好。
“你在害怕舅舅吗?”
“没,没有啊。”
乔予眠说话有些结巴了。
安连君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别一直站着,坐下来说话吧。”
乔予眠点了点头,依言坐在了一旁的软榻上,仍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动作。
她这般模样,就像是学堂内听夫子训的乖巧学子。
安连君看着她这样乖巧懂事的样子,原本就愧疚的心里,更多了几分心疼。
“予眠,你不用紧张,舅舅今日来,不是来说你的。”
“舅舅是想替你外祖母给你道个歉。”
“不用的,舅舅,我没事儿”乔予眠赶紧摆手,这她实在是受不起的。
安连君有些无奈道:“你先听我说完。”
乔予眠便也不吱声了。
“自收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你外祖母她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老了,经不起这远途的跋涉和舟车劳顿,所以连你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你外祖母是个固执的人,她没见到尸体,便恍惚间总觉得你母亲还活着,只是两地相距的远,她不能见到罢了。”
“只是昨日你来,她最后的那点儿念想破碎了,一时间接受不了,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些话。”
“予眠,我知道你母亲的事情怪不得你,还请你也不要怪你外祖母,你若是心里实在不舒服,就,就怪你舅舅我吧,我没本事,没法做你和你娘的靠山……”
安连君说着说着,攥紧拳头,垂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舅舅,这不怪你,娘的事情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只能怪负心薄幸,不知寡廉鲜耻的人,无论是娘、外祖母,还是舅舅,都是很好的人,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如何能将错全都揽到自己的头上呢?”
“而且,我也没怪过外祖母,我知道,母亲的死,对外祖母打击很大。”
“外祖母一时间不愿见到我,也是情理之中。”
安连君望着乔予眠,因着她的话,心中更加五味杂陈。
予眠是个好孩子,小妹将她教养的很好,知书达理,进退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