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很奇怪，李昂，你不觉得吗。”先知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米饭，
“天启日，外神突然出现，向着大地洒下瘟疫和死亡，于是就有了丧尸。”
“属于我们的神则降下了行走于大地的钢铁巨蛇，用奇迹列车来保存最后的火种。”
“按照最常见的说法，我们有十三辆奇迹列车，也就是说，有十三位神。”
“我打个比方…青禾的神如果降下赐福，应该是数不清的粮食或者藤蔓，再怎么想，也不会是火车吧？”
“而且，这么久以来，也没见过哪位神显露其他神迹。”
“要我说，所有奇迹列车应该都出自同一位神，也就是…机械师序列的顶点。”
“至于其他神，可能祂们相对弱一点，必须依靠列车作为载体。”
“也可能他们压根就不存在，序列是个骗局。机械师之神想选出十三个最优秀，最强大的能力者，一起去干掉外神。”
“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先知侧过头，突然凑近李昂，伸出舌头，“我能舔你一下吗？”
“不能。”李昂皱起眉头。
“那书不送给你了。”先知托着下巴。
“…”李昂犹豫了几秒钟，伸出手。
“说不定我是女性哦，别那么小气。”先知用舌尖蹭了蹭李昂的手指，思考一下，“嗯…果然是机械师。”
“想知道我的序列，”李昂叹了口气，“你可以直接问我。”
“那样就没意思了，要有探索精神。”先知竖起大拇指，“所以说…机械师序列的李昂，关于自己的途径，你知道多少？你们的神在哪？”
“不知道，”李昂摇摇头，“我从没见过。”
“那你们的列车长呢？你是怎么成为序列九的？”
“我就是列车长。”李昂回答，“我好像天生就是…序列九。”
“噢？”先知挑起眉头，他盯着李昂看了半天，又看了看龙胆，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那么，说回圣乔治的实验。”先知打了个饱嗝，他已经把那份清炒实验日志吃完了。
“首先要谈论的是‘感染者’的存在。”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因为我觉得丧尸和能力者是对立的，感染者又刚好处在二者之间。”
“‘总不能努力爬上序列顶点，然后被普通丧尸咬一口，变成感染者之神了吧？’我这样想过。”
“现在来看，这种状况大概不会存在。”
“举例子的话…序列五的感染者，就已经偶尔有能保持清醒的个体了。”
李昂点点头，脑子里闪过虫巢之母和雪魔女。
她们一个为了保护“伴侣”死去，一个主动让自己砍下了脑袋。
“而序列三感染者的血液，已经不会让活人异变。”先知接着说，
“所以我猜，序列顶点的能力者大概率不会被感染。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他们最终要面对亡灵外神。”
“或许这样说你不好理解，那我换种方式。”先知比划了一下，
“很久很久以前，地狱的大门洞开，魔鬼从中涌出。”
“它们善于蛊惑人心，轻易就能引人堕落，恨他们的邻人，父母，与兄弟。”
“诸神之父赐下十三条洒满黄金的道途，与十三条登上天国的长阶，无数高尚者为此献上一生。”
“神圣的远征，斩杀魔鬼，永不放弃，永不妥协。”
“随着意志逐渐坚定，他们甚至能够抵抗魔鬼的蛊惑。最终化身天使，和诸神之父一起封印地狱之门。”
“这就是…‘审判日’之后的新生。”
先知的声音虚无缥缈起来，真的像个传递上帝旨意的神棍。
“懂了吧，李昂？听得是不是很耳熟，很带感？”他眨眨眼睛。
“你是说…”李昂摸摸下巴。
“是的。我觉得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所谓的‘魔鬼’，可以是各种其他象征。比如瘟疫，山火，血灾，大洪水。”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大概就是…这种。”
“关于未来，我持积极态度。所以你要加油啊。”先知一脸神秘地拍拍李昂的肩膀。
“嗯…我会加油。”李昂点头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油。
不过李昂想重现黄金时代，如果有人要去揍外神一顿，他会挺身而出的。
“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明白了。”先知顿了顿，
“‘丧尸’和‘能力者’是相对的，像是热铁和冷水。”
“所以能力者喝下‘龙血’，会让体内的魔药滋啦沸腾，变得混乱而不受控。”
“做出‘原液’那家伙，其实是往里添了大量的‘罪人之尘’，亵渎镣铐知道吧？可以封住能力那东西。”
李昂沉思几秒，接过话茬，
“他通过这个封住了魔药的大部分可能，只留下一个‘缺口’，
让魔药只能朝着单独方向沸腾，从而增加稳定性？”
“聪明！”先知满意地点头，“也就是说，做‘原液’这家伙，有个‘罪人序列’的同伙。”
“…”李昂眯起眼睛。
银色子弹。
“然后，关于‘圣血’。”先知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悲伤，
“学者序列的魔药相对温和，又能走向不同的道路，所以能当成稀释剂。”
“最近各种原料价格飞涨。刚才那个叫恩雅的小家伙，买完魔药已经没钱了，还跟你们借钱来着，是不是？”
“有人在大批量生产学者魔药。”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李昂。”
“嗯。”李昂点点头。
能力者和丧尸互为对照，一体两面的话。
圣血的原理就和原液正相反。
是用魔药和龙血在身体内碰撞，再利用序列三血液不传播的特性，把人变成不是人类，不是丧尸，也不是感染者的东西。
普通人喝了魔药会死，所以注射圣血后也会死。
薪柴不是没死，他们其实已经死过一次，只不过又站了起来。
序列三血液不传播，可青禾的孢子会对人类之外的东西生效，也包括刚刚死去的尸体。
丧尸能够互相吞噬，朝着各种不同方向进化。
所以薪柴的能力五花八门，混乱繁杂。
本质上讲，薪柴已经不是人类了，他们是靠着龙血的生机吊住性命的，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李昂想到了莉莉。
“好了，就到这里吧。我也说累了。”先知伸了个懒腰。
“李昂，我挺喜欢你的。你聪明，懂得动脑子，还会把书炒成菜。”先知摸了摸下巴，“不过看来坐你的车…很有风险，所以我不会要求上车。”
“你可以经常过来找我，只是跟我聊天也没关系。以后在其他避难所，我们也一定会再见的。”
“所以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先知露出笑容。
李昂看着这个自称先知的家伙。
高挑，纤细，单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黑长直，
眯眯眼，眉毛末端很轻很淡，应该是许久不见阳光，面色有些苍白。
穿着宽松的黑白条纹居家服，袖子和裤腿都很长。
没有喉结。
也没有女性特征。
这家伙到底是…
李昂余光一瞥，看到了先知藏在背后的牌子。
“请问你的性别是？”龙胆问了出来。
“啊哈！”先知竖起牌子，“你们想不到我靠这招赚了多少钱。”
噢…！
怪不得恩雅要找自己借钱，还说什么“绝对能剩下一百块”的忠告。
李昂恍然大悟。
——
“偶尔和先知这种人交流一下也不错。”李昂走出象牙之塔。
先知的进化论补充，以及“已有的事后必再有”理论，都算是新奇有趣。
只是他话语里偶尔的代指和隐喻，让李昂稍微能感到些压力。
所谓的众神之父，“要加油”…
李昂不是没听懂，他第一时间就懂了，只是不能回应，更不能相信。
毕竟早就过了那个会把自己认作救世主的年纪。
自负是会死人的。
不要多想，抢回车厢，向上晋升，
就这样一步一步来，只要过程拼尽全力，结果是什么都能接受。
“所以…龙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李昂转过头。
从象牙塔出来后，龙胆的双眼就彻底失去了神采，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李昂其实挺理解她。
把圣乔治当做父亲敬仰，几次发现异常却都劝说自己放弃追查，不知不觉间成了盲目信徒中的一员。
如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眼前，再也无法逃避了。
如果她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还好说，正是这种“本来能做什么却没做”的感觉，让人被凌迟般难受。
“我很…自责。”龙胆抬起头，“如果我第一次发现异常时就追查下去，说不定还能劝他迷途知返。”
“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
“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能和他并肩而立的人。结果不知不觉…我被他的光芒掩盖了，连真相都视而不见。”
“好好想想…我要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今天谢谢你，李昂。告诉我这些。”
“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李昂试图客套一下。
毕竟圣剑都给人家顺走了，只要不是太费力，顺手处理了也没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我能活着走到尽头，会请你共饮一杯的。”
说完之后，她认真对李昂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李昂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阵。
风突然吹了起来，龙胆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
起雾了。
那道属于城市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肯终于说出藏在“要起雾了”后面的话。
“保持警惕，人类。我们爱你。”
——
金矿坑。
就连土地都是疲惫的，在树木与巨大的矿坑中，藏着糟糕的真相。
曾经，有某种伟大的事物在这里发生过，但现在已经结束了。
绝望从那早已不再真实的某物中发散，升腾，让人的眼睛一阵模糊。
那是蓄满了水的巨大矿坑，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金矿被采空了不少，这样的大坑一个又一个。
矿坑边上，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那里，风吹起他斑白的长发。
“狮城是个典型的‘内陆帝国’，它像是黑暗中不断旋转的孤岛，是由不可挽回之物组成的废墟。”
“我活得太久了。我见过黄金时代如同泡沫般破碎，见过人怎样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大饥荒，焚书，列车军阀，独立战争，”
“再然后狮城建立，淘金热，物种灭绝，君主制，工人革命，资本化…”
“这些我都亲眼见证过。”
“狮城是伟大的，它是哺育无数优秀战士的子宫，可它也已经满目疮痍了。”
“随意跟着街上某个路人，看他一天的生活，你会感觉到深刻的绝望。”
“其他的话我不想多说，我不打算描述普通人的苦难，让人觉得我发动战争是多么正义的事。”
“没有任何一场主动发起的战争是正义的。”
“我发动战争只是为了你，希达。”
老人转过头，看向空荡荡的身侧，
“也可能只是为了我自己。”
突然间，老人温和的脸扭曲起来。
他怒目圆睁，佝偻的身体变得挺拔，高大，宽阔，肌肉虬劲。
很难想象一个快要死了的老人会有这种强健的身体，他的须发随风飘扬倒竖，气场凌厉得像是即将出鞘的长刀，
或者正值壮年的猛虎。
圣乔治转过头，对着角落看了一眼。
一公里外，二等兵捂住瞄准镜。
“告诉弥安，还是别来招惹这老头了。”他低声说，“他不像是能听人说话的样子。”
——
李昂停下脚步，熟悉的工坊大门出现在面前。
银色子弹不在。
通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为莉莉的生日宴忙前忙后，
毕竟受过圣乔治不少关照，要以长辈的身份，好好给莉莉过完这个成人礼。
现在来看，一句话里只有标点符号是真的，甚至莉莉都不是莉莉。
好在李昂从一开始就没信过他，只是想算账却找不到人，有点可惜。
李昂推开工坊大门。
院子里，莉莉正和诺亚相谈甚欢，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欢迎回来。”看到李昂回来后，诺亚起身走过来，接下他的外套。
莉莉也点了点头。
李昂目光一瞥。
厨房里正在冒出黑烟，佩洛正拼命挥动手臂，试图让黑烟消散。
发现李昂回来后，她招了招手，示意李昂靠近。
紧接着，娇小的医生小姐像是看到救星般飞奔而出，一把抱住李昂的胳膊。
“救命啊李昂先生！”佩洛的眼镜滑落到了鼻尖，她仰着头，“我调配药剂把锅烧穿了，诺亚还不知道，怎么办！”
——
五分钟后，佩洛在墙角站好，乖巧地接受诺亚训斥。
莉莉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
李昂也凑了过来。
“锅修好了吗？”莉莉转过头。
“嗯，很快的。”李昂笑了笑，从工具包里掏出胶卷，“我给你带了这个。”
“谢谢。”莉莉显得很高兴，她接过胶卷，认真收进口袋。
“你跟诺亚都聊了什么？好像很开心。”李昂问。
“聊了很多，诺亚小姐是个优秀的人。她坚定，强大，而且温柔…和您很像。”莉莉顿了顿，不经意地提问，“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兄妹！”佩洛在远处喊了一声。
“兄妹吗？”莉莉显得更高兴了，比收到胶卷还要高兴。
“不，她说着玩的。”李昂笑了笑，“对我而言，诺亚比血脉相连的亲人重要得多。如果让我百分百信任一个人，那就只会是她。”
诺亚严厉的语气温和了些，她回头对李昂眨了眨眼。
佩洛趁机对她吐舌头。
“这样…”莉莉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这里尽是些有趣的人，谢谢您让我借住，李昂先生。”她笑了笑，“还有您的胶卷，愿意把我的事放在心上真是太好了。”
“不用那么客气。”李昂挽起袖子，准备做饭，“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帮我洗菜。”
“我的荣幸…”莉莉似乎不太清楚该怎么做，不过还是跟着挽起袖子。
——
滴答，滴答，滴答。
时钟一圈圈旋转，李昂孤零零坐在饭桌前，认真吃着自己做的饭菜。
有时候，左边会坐着他的父亲。
有时候，右边会坐着他的母亲。
他们一言不发，闷头吃饭，而且基本不同时出现。
更多时候，李昂是自己一个人。
从很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的李昂要垫个小凳子才能够到桌面和灶台。
再后来桌子变长了，桌上多了继母的位置，本该是母亲，却不再是母亲的女人的位置，弟弟的位置，父亲的位置，
他们不再闷头吃饭，而是欢声笑语，
只是仍旧没人理会李昂。
后来他长大了，自己独居，桌面变窄了，也冷清了不少。
李昂仍旧自己做饭，认认真真，一顿又一顿。
在过去的漫长时光里，这曾经是他唯一熟练掌握，而且能见到收益的事。
十分钟前你在灶台前忙碌，十分钟后你吃上了自己做的饭菜，香喷喷热乎乎，
再十分钟后，你吃饱了。
在这半个小时里，没有任何事比它更重要，这是只属于你和上帝的半个小时，
不，甚至跟上帝都没关系，它只属于你。
李昂固执地认为吃饭是件很重要的事。
就像黄金时代的玩笑，只要东京电视台还在播动画片，世界就没什么大问题。
李昂认为只要自己好好吃饭，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真的活到了今天。
滴答，滴答，滴答。
计时器走到尽头，发出叮一声。
李昂回过神来，他掀开锅盖，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是牛肉咖喱！”莉莉显得很高兴。
虽然这道菜不是她做的，可她有帮忙洗菜，所以也有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没错，牛肉咖喱。”李昂点点头，“尝一下熟了没有。”
“我有看旅游攻略！”佩洛举起手，“狮城的特色美食，淘金热时期流传下来的做法。”
“淘金客们架好锅子，锅里都是土豆，牛肉，胡萝卜这些容易携带保存的食材。”
“他们点燃篝火，把食材丢进去，然后去河边淘金，中午回来就可以吃了。”她挑起眉毛，“我偶尔也会这么做。我喜欢吃泡了很久，吸满了汤汁的泡面。”
“那不是一种东西…你这种吃法很奇怪诶。”诺亚把她推开，夹了一小块，
“土豆抿一下就会变成沙，胡萝卜煮熟之后很甜，牛肉也软烂了。”她对李昂竖起大拇指，“一如既往的好手艺。”
“我知道一些人也会这样吃，不过他们为了彰显身份高贵，会往里面加金箔，看起来不伦不类。”莉莉补充着，在桌前坐好。
李昂递上餐具。
他其实有点在意，莉莉这段时间基本没吃东西，只喝了粥。
丧尸没办法正常进食，只能吃人肉。
薪柴这种介于二者之间的存在…能正常吃饭吗？
莉莉兴奋地搓了搓手，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后不好意思地对李昂笑笑。
她拿起勺子，吃了一小口土豆。
咀嚼，吞咽。
然后面色迅速变得苍白，呕吐，呛咳，跪倒在地。
佩洛立刻放下碗筷，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几乎瞬间给她做完了初步检查，又用袖子塞住她的牙齿，以免莉莉挣扎时咬到舌头。
“戒断反应。”她抬起头，面色凝重。
“…”李昂站起身，从工具袋里拿出瓶子。
好消息，莉莉能正常进食。
坏消息，她是薪柴，必须靠圣血才能活下去。
圣血的配方是…学者魔药加龙血。
龙血他有，曼提柯尔之前送来过一批。
为了防备突发情况，学者魔药也提前买好，调配完毕了。
李昂拿着瓶子靠近莉莉，刚抬起手，破空声呼啸而来，直冲圣血。
李昂看都没看。
当！！
诺亚一记高扫，以模糊的残影弹开子弹，随即看向开枪的家伙。
那人正趴在工坊的墙上，挑起眉头，吹了声口哨。
他胸前的红色领带分外醒目。
“秩序局。”开枪的家伙挥了挥手，跳回门前，几秒钟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给莉莉喂完圣血的李昂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给诺亚使了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