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就是图书馆。
对李昂来说,象牙塔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如果在狮城定居,他会选择附近的房子,然后每天都过来。
他很喜欢读书。
还没登上冷女孩号那段日子,李昂就是在避难所的小破书摊里到处翻阅残卷,拼凑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大概在天启日后十几年,曾经出现过一次大规模的焚书活动,许多珍贵的资料都有所遗失。
比如李昂几乎见不到宗教方面的书籍,而有些古老的幻想小说,则被归类到了人文历史的区域。
或许对以后的新生儿来说,并不存在什么黄金时代,从古至今,世界上都充满了吃人的怪物。
没了对比,坏日子对他们来说就更容易接受。
“真可惜。”李昂低声嘀咕。
文化与历史在逐渐扭曲,这还是薪传序列尽可能维持的结果。
这大概就是龙胆说的…
人只信自己愿意信的东西。
越是这种时候,李昂越觉得自己像个黄金时代的幽灵。
等到狮王,圣乔治这些亲眼见证过黄金时代的家伙逐渐老死,那些事就真的只有他才知道了。
书架对面传来沙沙声,李昂抬起头,透过书本的缝隙看向另一侧。
阳光从缝隙中洒落,灰尘在其中跳跃起舞。
没有人。
沙沙声逐渐远去,似乎在吸引李昂靠近。
李昂皱起眉头,按住匕首朝前跟随。
声音一路向前,越来越远,把李昂引到窗边。
李昂推开窗,初秋的冷风伴随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激灵。
象牙之塔好像在脚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意识逐渐上升。
狮城北部,荒漠,湖泊,渔船,以及鬼鬼祟祟的人影。
贵族宅邸,仆人们忙碌不停。
飞天狮巢穴,曼提柯尔和弥安在进行日常训练,迅捷剑和长刀在空气中交错碰撞,火花四溅。
蕾莎孤儿院,两道小小的身影在四处玩闹的孩子中间不断穿梭,整理着杂物。
工坊,时日无多的女孩举起相机,对准落叶按下快门。几天后,会有一场不属于她的成人礼。
狮王的宝座上,暮年的白狮子正在打盹,他醒来,呛咳,吐出几口鲜血。
城市正在呼吸,挣扎着,艰难地喘息。
在它背后,则是更大,更深沉的阴影,里面藏着某种致命的东西。
从南方来,让人死于心碎。
李昂有些目眩。
“又是你。”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透过鼻腔,冲进灵魂。
他的灵魂,以及这座城市的灵魂。
——
薪传号旁,等候厅。
恩雅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
“别紧张,小姑娘。”身旁的老者笑眯眯地安慰她,“你还有机会呢。”
恩雅叹了口气。
确实如此。
学者序列比较特殊,第一次晋升失败并不意味着死亡。
比起其他序列清淡无数倍的魔药,会随着新陈代谢排出体外,像是无害的苦艾酒。
他们可以回家去继续研究,之后再过来答辩。
直到对专业领域的了解足以调动身体内的魔药,让它从沉眠中苏醒,完成晋升。
这个过程被戏称为“复读”或者“延毕”。
问题在于…
恩雅已经退学了。
她可以不用继续在象牙塔里读书,
相应的,也失去了延迟毕业的资格,象牙塔对外来者相当严厉,一次失败就是永远失败。
“我都考第十六次了。”老者指了指自己。
“老学长…”恩雅感觉压力更大了。
“我并非能力者,只是单纯在做学术研究,喜欢跟人探讨东西。”老者笑了笑。
“噢…这样。”恩雅的压力稍微减轻了些。
这是一位“通识者”。
确实是有这样的人,
他们有的是不想只接触一个领域,有的是不想耗费精力在晋升上,
于是选择不服用魔药,成为单纯的学术人员,把每次晋升都当做探讨。
实际上,“通识者”在象牙塔的比例相当大。
由于会做出这种决定的人,几乎都是醉心于研究的学术疯子,
他们甚至常常作为教授留在象牙塔,为学生们指导,答辩。
其中最出名的“通识者”,
正是先知。
这家伙很有名气,至少在学者圈子里是这样。
知识面异常宽广,近乎无所不知,任何一位学者跟他互相辩论,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平手。
有人说他是真正的天才,也有人怀疑他弄虚作假,毕竟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不可能面面俱到。
还有人在等着他的死讯。
一个普通人,却敢在这种世道乘坐奇迹列车四处旅行,实在是不自量力。
每到一处就作为客座教授举办讲座,以此换取路费,这种行为也更像是在…踢馆。
哪天被丢了面子的教授学生套上麻袋,踹进水沟,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那么多质疑的声音,却没有一个质疑他的能力,
足以说明先知在这方面无可挑剔。
这样的人,要当自己的答辩老师…
恩雅心里相当慌张。
她捻了捻手上的文件,试图从自己的论文中获取安全感。
“等等…这,这是…什么?”发现那些字自己完全不认识,恩雅愣了愣。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精神出了问题。
都怪李昂。
什么白骑士综合症…我是这样的吗?
那个恶魔好像能一眼看穿人的灵魂,把对方所有肮脏的东西摆在面前,让人自惭形秽,心神不宁,现在连字都不认得了。
愣了几秒钟后,恩雅意识到自己跟龙胆拿错了东西。
她刚站起身,就听到前方传来了喊她名字的声音。
轮到她了。
——
“那么…恩雅,这是你的答辩材料。”先知翻阅完了那份文件,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一份实验日志。”
“用的是夏威夷文,相当小众,相当年轻的一种语言。”
“你选修的是心理学,对吧?”
“是,是的。”感受着那一双双无比严格的目光,恩雅感觉自己舌头都有点发麻。
“这上面写的东西…”先知环顾四周,看了看那些古板的教授,侧过头挡住嘴,对恩雅小声说,
“他们看不懂。”
“接下来只要我问你答,这场答辩就能进行下去,我还保证让你晋升,怎么样?”
“…可以吗?”恩雅一脸惊讶。
“当然可以,”先知笑了笑,“喝魔药吧。”
恩雅深吸一口气,打开盖子,将魔药尽数灌进嘴里。
唯一一次机会。
每个序列的魔药,带来的效果都不尽相同。
学者序列的魔药同样不会让服用者痛苦,反而会使他们头脑清晰,思维敏捷,
同时也有最关键的效果…
喝下之后,谎言将不复存在。
甚至有人专门调配这种魔药作为吐真剂使用。
“我准备好了。”恩雅沉声说。
脚下的地面轻轻颤动,列车开始见证这次晋升。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那家伙…我刚才问了问,是叫李昂。你觉得李昂是个怎样的人?”先知眨动眼睛。
“什么?”恩雅反问。
出乎意料的问题,她甚至猜测这是不是场恶作剧。
恩雅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晋升答辩为什么会跟李昂联系起来。
“每个人都是复杂而多面的。我能感觉出来,你们的关系有点特殊,刚好是…互相认识,又没真正了解过彼此。”
“大部分心理医生,跟患者都是这样的关系。恩雅。”
“放轻松,我们要听你的真实回答。”先知说,“你知道的,并不是所有学者都是好人。”
“有些杀人放火的恶徒想要晋升,我们也没办法拒绝。”
“研究犯罪学或者解剖学的家伙,会靠着残杀无辜增加知识储备,答辩时仔细描述自己的作案过程,还一脸兴奋。”
“即便这样也没关系,所以,说吧。”
“…”恩雅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
“李昂在我眼里是个…”她沉默几秒,“自私的家伙。”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恨他,也不意味着我否定他的人格,事实恰恰相反。”
“我欣赏他,他像是游走在生死之间,为机械而生的精灵。跟这个世界没有多少联系。”
“正是这种若即若离的视角,赋予了他极强的洞察力,不只是事物的细节,还几乎能看穿人心。”
“之所以说他自私,是因为他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会把那些对方不想面对,只敢深埋的情感直接说出来。”
“这相当于强行拉着对方暴露在阳光下…是的,我觉得李昂没有共情能力。”
“这正是反社会人格的部分体现。”
恩雅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又知道我的什么?他凭什么那样说我?”
“难道我就非要想起真相,非要知道对我视如己出的大哥是个混蛋,非要知道他其实就在狮城监狱?”
“那样一来,他从世界各地寄给弥安,再由弥安转交给我的信,都是谁写的?”
“我很讨厌李昂,他像面镜子。我透过他的自私,看到的是软弱的自己。”
恩雅听着那些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
换做平时,这些话都是埋在她内心最深处,连想都很少想,更不可能说出来的。
胃里的魔药开始沸腾。
——
“你有什么事?”李昂俯瞰着狮城,“再像上次那样说话说一半,我就把你的核心熔炉炸掉。”
“要起雾了…”那个声音说。
“什么?”李昂皱起眉头。
没有回应。
正当他打算开口继续问时,视角突然开始坠落,地面迅速靠近。
李昂回过神来,一片铃兰飘落,被他伸手接住。
“铃兰…”李昂看着它细小的花瓣,回忆着诺亚带回来的照片上,替死鬼给那些同事的脑袋替换成了花束。
是…鳞片吗?
这种细小密集的花瓣,看起来像鳞片一样。
替死鬼是用这种方法标记出了那些人的特征?
如果弄臣和圣乔治搞出的那种“圣血”,会让人产生这种异变,
那应该还算好辨认。
“起雾是什么?字面意思吗?”李昂朝窗外看了看,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又是没头没尾的提醒,虽然还算有用,可谜语人真的该死。
话又说回来,自己真没问题吗?
原本能跟物体和尸体沟通,现在连城市都跟自己说话了,还经常说。
李昂问过诺亚,他现在清楚了,这种情况叫作“灵感过高”,是天赋的一种。
据说曾经有一名灵感过高的火枪手,在射击比赛中过于集中注意力,导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从而错失金牌。
李昂摸了摸下巴。
他不希望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吸引,从而错失良机,不过目前来看,这种天赋利大于弊。
总而言之…
“先知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去找他问话吧。”李昂走下楼梯。
——
哗啦,哗啦。
掌声在车厢中回荡。
恩雅呆呆地站在原地,感受着魔药沸腾着涌进鼻腔,直冲头盖骨。
晋升完成了。
她现在是学者途径的序列八,一位心理学领域的【守火人】。
“精彩,恩雅小姐。”其中一位教授眼中满是欣赏,“你的课题完成度相当高,对答如流,真是优秀的学者。”
“谢,谢谢…”恩雅的脑袋还转不太过来,不过她知道,应该感谢先知。
第一个关于李昂的问题,已经让她展现出了足够的自我剖析能力,而这恰恰是心理学者最宝贵的东西。
剩下两个问题,先知问的都相当恰到好处,是恩雅认真研究,准备过的。
恩雅不清楚,先知是怎么认定自己能答上来那些问题的。
她只知道就算交上去的论文狗屁不通,先知还是信守承诺,让她晋升了。
“那么,你还有其他问题吗?”先知问。
没了。恩雅很想就这么说,然后离开。
可魔药的效果还在,她没办法说谎。
于是,她问出了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的问题。
“请问…先知,你的性别是?”
“…哈!”先知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他从桌子里掏出个牌子,上面写着【首次咨询免费,第二次咨询50,答辩后咨询100】。
“先知的性别就是先知。”他,或者说…她眯着细长的,狐狸般的眼睛敲了敲牌子,“谢谢惠顾,出门左转交钱。”
——
“答辩结束了?怎么样?”李昂刚好碰到恩雅从门里走出。
“给我五十块,我送你个绝对能省下一百块的忠告。”恩雅伸出手。
“不给。”李昂后退半步,脸上露出几分提防。
他妈的,疯狂星期四还在追我。
“说真的…借我五十块,”恩雅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我出门没带那么多钱。”
“我借给你。”龙胆的声音响起,她递过钞票,“还有,这是你的论文。”
“谢谢。你的…”恩雅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回头看了看,“抱歉,你的实验日志被先知扣下了,他说那是危险的东西。”
龙胆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问答时间,一起进去吧。”李昂对她招手,“关于实验日志的事,我刚好也想知道。”
——
薪传号,车厢。
踩着阶梯走上去时,李昂顺便四处看了看。
到处都是书。
比起列车,更应该说它是个移动的书库。
书库旁边是架起来的机枪,车顶有六门大口径列车炮,装甲不算太厚,火力也不是最充足那一档。
学者序列虽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没几个人真心喜欢打打杀杀。
他们远征更多是为了到各个避难所进行答辩,整理材料,顺便从游荡者手里收购遗落的黄金时代读物。
如果有珍贵的古物,除了酒神序列的商人,也可以卖给这些学者。
至于远征时的战力保证,他们通常是雇佣其他序列,比如哨兵途径的能力者帮忙。
这些学者通常能得到避难所负责人的赞助,所以都…很有钱。
顺着车厢一路往后走。
除了九个晋升车厢以外,薪传号是李昂见过挂载了最多额外车厢的奇迹列车。
毕竟要运书,运雇佣兵,也运送某些不知死活的乘客,比如先知。
先知的车厢在九号车厢旁边,刷着棕色的墙漆,实木地板,看起来像个树屋。
到处都是书,地上,床上,沙发上,桌子上,椅子上,甚至无处下脚。
“嘿,你来了。”先知从车厢另一头慢悠悠靠近,他捧着个巨大的马克杯,走路小心翼翼。
“我能带两本书回去当纪念品吗?”李昂尝试着把书揣进口袋。
“不能…好吧,你都拿了,就这样吧。”先知叹了口气,放下咖啡,又从胳膊底下拿出夹着的文件。
“这是你们俩谁的?”
“我的。”龙胆回答。
“不对,你做不出这种事。依我看,这东西属于某个残暴的宗教话事人,只有这种被无条件信任崇拜的家伙,才会如此不把人命当回事。”
先知撕下一小块实验日志,蘸着咖啡,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你在干什么?”李昂问。
“读书。”先知继续咀嚼,“我的灵感过高,能跟书本直接对话,获取知识。前提是我把它们当做三明治吃下去。”
“好方便。”李昂赞叹。
“不方便,吃多了头会很痛,而且会胃胀。”先知叹了口气,“毕竟书生产出来就不是给人吃的啊。”
“没试过用特殊材料做吗?比如糯米纸之类的。”
“那样成本太高,印刷厂都很黑心。我还要凑钱作为路费呢。”先知又扯了一小块实验日志,
“要问什么就赶快问吧,首次免费,第二次开始每个问题五十块。”
李昂挑起眉头。
先知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而且同样灵感过高。
“不过,问这个实验日志相关的东西,要等一下。”先知指了指,“太干了,吃着费力气。”
“这个好办。”李昂拿过实验日志,在先知和龙胆惊讶的目光中走向厨房。
手起刀落,火光翻飞。
几分钟后,清炒实验日志被端到先知面前。
“第一,你的脑回路可能跟正常人不一样。”先知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第二,好厨艺。我之前真没想到还能这样,都是泡着咖啡吃的。”
“你早该试试了。”李昂又顺手揣了两本书,被先知轻咳一声提醒后,他开始提问,
“我想知道序列和魔药的本质,以及人工制造魔药是否可行。”
“噢…这么深奥的问题。”先知挑了挑眉,“你有什么猜测吗?”
“我的猜测是不可行。”
“当然。大部分序列的魔药,哪怕对能力者来说都是毒药。只要不在列车庇护下服用,都会留下严重后遗症,甚至死去。”先知点点头,
“那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魔药严格来讲是针对身体的某个器官进行诱变,来让它产生特殊效果。”李昂回答,
“这个过程其实更像某种可控的,定向的…‘感染’,像是把人的器官变成了丧尸的器官。”
“确实有人这么想。这些年来,‘丧尸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之类的言论数量不少,
还有人觉得‘感染’是种进化,有些组织在以此为核心思想四处搞破坏。”先知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昂,
“你是自己想出来的?”
“对。”李昂点点头。
“很厉害,李昂。”先知接着说,“但有些问题。”
“比如说,列车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感染蔓延的抑制剂?”李昂摸了摸洛缇丝。
手弩对他来说确实如此。
“那样的话,在列车下服用魔药,应该会变成丧尸,而不是直接死去。”先知思索着,
“依我之见,你前半部分的看法是对的。魔药确实是在诱发突变,能力者都是变种人。”
“至于后半部分,我认为这种突变跟丧尸是完全对立的,相反的。”
“如果有人强大到能服用所有序列魔药,让全身都完成突变,那他应该会成为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物种。当然,并不是丧尸。”
“这就是我的理论,”先知思索着,“我称之为进化论补充。”
“可惜,我的样本一直只有序列四之下。”
“这东西是个很好的补充。”
他用叉子叉起被李昂切成丝清炒过的实验日志,
“把丧尸血液注射进人体,居然不会发生感染,反而会诱发能力。”
“这说不定是个相当伟大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