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无光深海的碎石,在冰冷的虚无中不断下坠。
吴天邪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时间,甚至感觉不到“存在”本身。只有灵魂深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提醒着他尚未彻底湮灭。那痛苦并非单一,而是层层叠叠:肉体崩溃的灼烧与冰寒,灵魂受创的虚无与空洞,还有强行驱动未知骰子力量带来的、仿佛本源被割裂的诡异痛楚。
混沌之中,零碎的画面与感知如同浮光掠影,断续闪过:
暗红色的规则能量如同粘稠的血浆,要将自己彻底凝固……
乳白色的温暖火光涌入灵魂,带来短暂的清明与力量……
掌心爆发的猩红血光,以及红袍议员那惊愕的猩红眼眸……
箐撕裂空间时决绝而苍白的侧脸,还有那双冰蓝色眼眸中深藏的担忧……
冰冷的虚无包裹,漫无目的的漂流……
然后,是坠落。
并非物理上的坠落,而是存在层面的“沉没”。仿佛从高维的虚无,坠入了一层相对“厚重”的介质之中。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传来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质感,像是厚厚的苔藓,又像是某种温润的植物纤维织物。鼻端萦绕着一股清新、悠远、带着淡淡木质甜香的空气,每一次无意识的呼吸,都仿佛有细微的、充满生命活力的能量粒子渗入残破的躯体,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滋润与舒缓。
紧接着,是听觉。
远处隐约有潺潺流水之声,清越空灵,如同玉石相击。更近处,是风吹过叶片发出的沙沙轻响,连绵成片,仿佛温柔的潮汐。偶尔有清脆悦耳的鸟鸣传来,婉转动听,不带丝毫烟火气。
这里……不是冰冷的宇宙虚空,也不是归墟星港那种混杂着金属、能量与尘埃气息的环境。
吴天邪残存的意识艰难地凝聚,试图理解当前的处境。他想睁开眼,调动感知,却发现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身体如同彻底破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偶,每一寸都传来抗议的剧痛与无力。灵魂更是萎靡不堪,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一下都无比滞涩。
“菌甲……三相之力……薪火……”他试图感应自身的力量。
沉寂。如同死水。
左臂的菌甲完全失去了活性,化为一层黯淡干枯、布满裂纹的角质外壳附着在皮肤上,感受不到丝毫吞噬与进化的渴望。体内的三相漩涡近乎停滞,秩序、混沌、空无三种意蕴微弱到几乎无法辨别,无法流转。薪火更是只剩下一丝微弱到极致的火星,在灵魂深处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完整”。与红袍议员本体的那次短暂对抗,尤其是最后引动未知骰子力量的爆发,似乎触及了某种禁忌,付出的代价远超想象。
“阿箐……”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勐地浮现。他用尽全部意念去感知身边。
没有回应。
但……似乎有一种极淡的、熟悉的冰寂气息,萦绕在很近的地方。那气息同样微弱,时断时续,却顽强地存在着,如同寒冬中的一点微光。
她还活着。就在附近。
这个认知让吴天邪沉重的心绪稍微一松,随即更深的担忧涌上。箐的状况恐怕也不会好。强行施展那种代价巨大的空间秘法,又经历了那般惨烈的战斗……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轻柔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少女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用的是某种古老而优雅的语言,但吴天邪却能莫名理解其意:
“爷爷,他们还没有醒。那位公子的气息……好像更乱了一些。”
一个苍老但温厚的声音回应,语速缓慢,带着历经岁月的平和:“莫急,青檀。这二位外来者伤势之重,老夫行医数百载亦属罕见。尤其是这位公子,体内力量斑驳冲突,本源受损极深,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则裂痕。能吊住性命,已属万幸。你以‘青灵源气’温养其躯,稳住生机,已是尽力了。”
外来者?行医?青灵源气?
吴天邪捕捉着关键信息。他们被救了?在一个有原住民的地方?听这对话,似乎是爷孙二人,而少女似乎在用一种名为“青灵源气”的力量为自己疗伤?
“可是……那位姑娘身上的寒冰气息好生厉害,我的青藤靠近些都会冻僵。”名为青檀的少女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与苦恼,“还有这位公子,他手臂上那层古怪的硬壳,还有身体里那些乱窜的、颜色不一样的光……都不像是咱们青灵界该有的东西。爷爷,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呀?天上掉下来的吗?”
青灵界?
吴天邪心中微动。这是一个独立世界的名称?从少女的语气判断,这里似乎相对封闭,对外来者感到陌生和好奇。
“莫要多问,青檀。”老者声音严肃了些许,“界外之事,非我等山野之人所能揣度。这二位身负重伤坠落于‘养心潭’畔,便是与吾等有缘。救死扶伤,乃我‘木德医者’本分。至于其他……待他们苏醒,自有分说。切记,不可对外人提起此事,尤其是……镇上的‘巡界使’。”
老者的叮嘱中带着明显的谨慎,甚至一丝隐忧。巡界使?听起来是这个世界的管理者或执法者,似乎对外来者并不友好。
“知道了,爷爷。”青檀乖巧应声,随即又好奇道,“不过爷爷,您说这位公子体内有‘规则裂痕’?那是什么?比经脉尽断还严重吗?”
“唉……”老者轻叹一声,声音压低,“那非是凡俗伤病,而是……触及天地根本大道的创伤。通俗些讲,便是他身体乃至灵魂的‘存在之理’,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扭曲、割裂过。若非他体质特殊,意志顽强,又有你持续输入温和的木德生机滋养,恐怕早已化为虚无,或沦为规则混乱的怪物了。此事你知便可,绝不可再提。”
规则裂痕……更高层次的力量……指的是红袍议员的“骰面·叁”权柄?还是自己强行引动未知骰子力量的反噬?
吴天邪默默听着,对自身伤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对这个“青灵界”以及救下自己的爷孙二人有了初步印象。这里似乎并非纯粹的科技或高武世界,更偏向于某种自然修行、讲究“木德”与“生机”的文明?而且,这里对外界保持着警惕和疏离。
他尝试更加集中精神,去感知周围的环境。透过紧闭的眼睑,能隐约感到温润柔和的光芒,像是透过繁密枝叶洒下的晨曦。空气中浓郁的生命能量(木德之气?)虽然无法主动吸收,却自发地渗入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如同最细腻的春雨,缓慢修复着一些最表层的损伤,至少让他不再持续恶化。
这“青灵源气”或“木德生机”,性质中正平和,充满滋养与修复之力,与他过去接触过的任何能量都不同。对于此刻近乎油尽灯枯的他而言,无异于沙漠甘泉。
时间在缓慢的感知与倾听中流逝。爷孙二人不再多言,似乎专注于治疗。吴天邪能感觉到,那位青檀少女不时靠近,将一股股清凉温润、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息渡入自己体内,主要流向心脉和几处关键窍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力量冲突激烈的区域。她的操作并不算多么精妙高深,却胜在气息纯粹、耐心细致。
而箐那边,冰寂气息始终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微弱状态,显然也在某种治疗或自愈中。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数日。吴天邪终于积攒起一丝微弱的气力,挣扎着,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由巨大翠绿叶片交错编织而成的穹顶,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柔和而不刺眼。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散发莹莹绿光的孢子,如同梦幻的尘埃。
他微微偏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由柔软藤蔓自然编织成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某种轻薄如纱、却异常温暖的植物纤维毯。房间(或者说树屋)不大,陈设简单古朴,大多由天然木材、石材和藤条制成,处处透着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气息。
床边,一个身着简单青色衣裙、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正背对着他,低头捣弄着石臼中的草药。她墨绿色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露出纤细的脖颈。身周隐隐有淡绿色的光华流转,与整个房间的生命气息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少女动作一顿,勐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肌肤白皙近乎透明,双眸是罕见的翠绿色,纯净得不含丝毫杂质,此刻正瞪得大大的,充满惊喜与好奇。
“呀!你醒了!”青檀放下石臼,几步凑到床边,翠绿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吴天邪,随即又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你先别乱动!爷爷说你伤得可重了,现在能动弹已经是奇迹了!”
她的声音清脆如泉,语气直率而关切。
吴天邪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刺痛,只发出嗬嗬的轻响。
“哦!水!你等等!”青檀立刻反应过来,转身从旁边的木桌上取过一个葫芦制成的容器,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清冽甘甜的液体流入喉中,带着淡淡的草木精华,瞬间缓解了干渴,甚至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滋养着受损的经络。
“……多谢。”吴天邪勉强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低沉。他目光扫过房间,“我……同伴……”
“那位冰美人姐姐在隔壁,爷爷正用‘暖阳玉’配合阵法帮她调理呢。”青檀指了指旁边,“她伤得也很重,寒气反噬本源,不过比你稳定些,应该也快醒了。”她顿了顿,眼中好奇更盛,“你们……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天养心潭上方突然撕开一道好可怕的灰白色口子,你们就掉出来了,把潭里的灵鱼都吓跑了!爷爷说那是极厉害的空间撕裂造成的,你们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呀?”
面对少女连珠炮似的提问,吴天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也需要判断眼前之人的立场。
就在这时,房间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素色麻衣、须发皆白、面容慈和却目光睿智的老者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截翠绿欲滴、仿佛还在生长的新鲜藤蔓,藤蔓末端开着几朵白色小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青檀,莫要聒噪,惊扰了客人静养。”老者温声责备了一句,随即看向吴天邪,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小友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吴天邪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老者轻轻按住肩膀:“不必多礼,你伤势未稳,好生躺着便是。”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吴天邪依言躺好,目光坦诚地看向老者,“在下吴天邪,隔壁是我同伴阿箐。我等遭逢大难,流落至此,幸得前辈与姑娘搭救。不知此地是何处?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微微一笑,在床边的木墩上坐下,将手中的藤蔓置于吴天邪枕边,那白色小花的香气似乎有宁神定魂之效,让吴天邪纷乱的思绪都清明了一些。
“老夫青木,这是孙女青檀。此处乃‘青灵界’,东域‘万林山脉’边缘的‘养心谷’,算是与世隔绝的一处僻静之地。”青木老人缓缓道,“至于你们从何而来,因何重伤……小友若不便言说,老夫也不强求。只是有一事,需提醒小友。”
他神色微微凝重:“青灵界自古与外界隔绝,有天然界壁守护,极少有外界生灵能踏入。一旦发现外来者,尤其是不明身份、身负强大或异种力量者,‘巡界使’有权拘拿审问,甚至……驱逐或镇压。小友与那位姑娘气息独特,伤势又涉及高层次力量,一旦被察觉,恐有麻烦。”
吴天邪心中一沉。果然,这个世界对外来者戒备森严。
“前辈之意是……”
“在你们伤势未愈、有能力自保或离开之前,最好暂居于此,莫要外出,更莫要轻易动用你们原本的力量。”青木老人直视吴天邪的眼睛,“养心谷地处偏僻,少有外人踏足。老夫虽不才,于此地经营多年,布下一些敛息阵法,短时间内应可遮掩一二。但若你们力量波动过大,或长时间滞留,恐怕也难保万全。”
这是在提供庇护,同时也是警告。
吴天邪沉默片刻,郑重道:“晚辈明白。多谢前辈收留与提醒。我等伤愈后,会尽快离开,绝不连累前辈与青檀姑娘。”
“离开?”青檀眨了眨眼,“爷爷说外面的界壁很厉害的,除非有特定的‘界钥’或者得到‘圣木祭祀’的允许,不然根本出不去呀!你们要怎么离开?”
界钥?圣木祭祀?更多的信息浮现。
青木老人看了孙女一眼,没有阻止她的话语,只是对吴天邪道:“此事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治好你们的伤。”他指了指那截翠绿藤蔓,“这是‘养魂藤’,其花香气可温养魂魄,缓解规则裂痕带来的灵魂剧痛。你需每日置于枕边。至于肉身与经脉的损伤……”他微微蹙眉,“你体内力量斑驳冲突严重,尤其是左臂那股沉寂的吞噬之力,以及胸膛处几股互相纠缠的高等能量残痕……寻常丹药或木德之气贸然注入,恐引发更大混乱。需徐徐图之,先以最温和的‘青灵潭水’与‘晨曦露’调养根基,待你自身稍有气力,或许可尝试引导梳理。”
吴天邪感受着体内的一片狼藉,知道老者所言非虚。这次伤势之复杂棘手,远超以往。不仅需要修复,更需要重新梳理、平衡体内多种高阶力量残痕,尤其是刚刚获得的不朽者火种、械灵文明传承之力,以及最后爆发的未知骰子之力留下的“规则裂痕”。
“晚辈体内情况特殊,让前辈费心了。”吴天邪诚恳道,“不知有何是晚辈可以做的?”
“静心,凝神,尝试以意念引导渗入你体内的最温和木德之气,优先滋养心脉与灵魂本源,固本培元。”青木老人道,“若有任何不适或体内冲突加剧,即刻告知老夫。另外……”他略一沉吟,“你昏迷时,左手掌心曾有一瞬浮现过极其微弱的奇异纹路,引动了谷中一些古老草木的轻微共鸣。此事你可知晓?”
吴天邪心中一凛。血色骰子纹路……在这里也有反应?
他不动声色,摇头道:“晚辈不知。或许是伤势引发的异象?”
青木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是道:“既如此,便好生休息吧。青檀,去将熬好的‘青灵粥’取来。”
青檀应声出去。
房间内只剩下吴天邪和青木老人。老者再次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小友,老夫虽不知你们来历,但能造成如此伤势,引动那等空间裂隙的,绝非寻常劫难。青灵界也非绝对太平之地,暗流涌动。你与同伴既落于此,便是缘分。安心养伤,待你那位同伴苏醒,再从长计议。”
说完,他拍了拍吴天邪未受伤的右肩,起身离开了房间。
吴天邪独自躺在藤床上,望着翠绿叶片编织的穹顶,心绪起伏。
青灵界……一个与世隔绝、崇尚木德生机、却有严格界律和“巡界使”的小世界。他们因祸得福,暂时脱离了红袍议员和掠星者的追杀,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喘息与疗伤之所。
但这里也并非天堂。未知的界律、潜在的威胁(巡界使)、自身复杂的伤势、需要隐藏的力量和身份……还有箐的状况。
他缓缓吸了一口充满生命气息的空气,感受着枕边“养魂藤”散发的宁神香气,闭上了眼睛。
当务之急,是恢复。哪怕只是一丝力量。
然后,找到箐,了解这个世界,寻找离开的方法,或者……探寻这个世界可能隐藏的、与主线相关的秘密。
红袍议员的阴影并未远离,“骰渊”的注视或许仍在。而自己体内新获得的力量与伤痕,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和理解。
新的地图,新的开始。只是这一次,起点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潜伏。
他尝试着,按照青木老人的指导,以微弱意念引导着那丝丝缕缕渗入体内的温和木德之气,如同引导溪流灌溉干裂的田地,缓慢而坚定地,开始修复这具濒临崩溃的身躯。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更加活跃了一丝的冰寂气息波动。
箐,似乎也快要苏醒了。
养心谷的宁静时光,就此开始。但这宁静之下,又有多少暗流,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