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毒刃淬
仲夏的长安,白日喧嚣散尽,夜色如墨。
唯有尚书左仆射权翼,府邸深处的书房,依旧亮着幽微的灯火。
像一头蛰伏暗处、择人而噬的凶兽之瞳。
权翼屏退了所有仆从,独自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案之后。
案上未置文书,只摆着一柄,出鞘的短刀。
刀身狭长,泛着幽冷的青光,形制并非中土所有,带着明显的草原风格。
正是昔日,苻坚为示恩宠,赐予慕容垂的“金风”刀。
只是此刻,这把象征“恩遇”的刀,在权翼眼中,却成了淬炼阴谋的最佳材料。
他那双“三白眼”在跳动的灯焰下,更显阴沉刻毒,目光死死锁定在刀刃上。
仿佛能穿透金属,看到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身影,吴王慕容垂。
慕容垂自归附以来,被苻坚尊以高爵,赐宅荣养。
然尔却无实权,如同一只被金丝笼,困住的雄鹰。
权翼却深知,此鹰羽翼,虽暂被束缚。
其心志、其威望,尤其是其在鲜卑旧部中,那无形的号召力。
却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前秦,这个新兴帝国的肌体之上。
陛下被其“仁德混一”的理想所惑,王猛虽也警惕,却碍于大局,未能痛下杀手。
那么,这“恶名”,便由他权翼来担!
“慕容垂……吴王……”权翼枯瘦的食指,无意识地划过刀身,发出细微的嘶响。
“你一日不死,老夫一日难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陛下啊陛下,您何时才能看清,这血淋淋的现实!”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如同夜枭。
近日,他安插在慕容垂府邸附近的,“冰井台”暗桩进行中汇报。
虽无慕容垂,任何不轨实证,但其府中,偶尔出入的鲜卑旧部。
以及慕容垂那看似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神,都让权翼如芒在背。
更何况,远在邺城的慕容恪,其势力如日中天,若这对慕容兄弟里应外合……
权翼不敢再想下去。必须尽快,除掉慕容垂!
而且要让他死得“名正言顺”,死得让苻坚都无法回护,死得让所有降胡胆寒!
一个极其恶毒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金刀计!
此计的关键,在于一个,合适的执行者。
他需要一个人,既熟悉慕容垂,又对慕容垂怀有刻骨仇恨,并且能被自己掌控。
他想到了一个人,悉罗腾。
此人是慕容垂麾下,曾经的鲜卑别部酋帅,勇武彪悍。
却因纵兵劫掠、触犯慕容垂军纪,被其严惩,几乎杖毙,部众也被打散收编。
悉罗腾侥幸逃得性命,却对慕容垂恨之入骨,辗转流落至长安。
被权翼暗中发现,并控制起来,正是施行此计的绝佳棋子。
“来人。”权翼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
书房阴影处,如同鬼魅般闪出一人,正是“冰井台”的干员“灰枭”。
他依旧面容模糊,眼神麻木,仿佛只是权翼延伸出去的影子。
“去,把悉罗腾带来。再请贾玄硕先生,过来一趟。”
权翼吩咐道,目光依旧未离“金风”刀。
不多时,悉罗腾被带了进来。
他依旧魁梧,但脸上那道疤痕和深陷的眼窝,透露出他近年来的落魄与戾气。
见到权翼,他单膝跪地,声音粗嘎:“仆射大人!”
权翼微微颔首,并未让他起身,只是将“金风”刀往前推了推:“认得此物吗?”
悉罗腾目光一凝,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
“认得!慕容垂的‘金风’刀!陛下所赐!”
“很好。”权翼语气平淡,“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你可以亲手报仇。”
悉罗腾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野狼般的光芒:“仆射请吩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贾玄硕到了。
这位寒门出身的谋士,如今在前秦朝廷,地位微妙。
虽因当年首倡,苻健称秦王而有过功劳,却也因未能主动劝进苻坚而遭猜忌。
郁郁不得志,权翼正是看中了他这份心态,以及善于模仿笔迹的才能。
贾玄硕进来,见到跪在地上的悉罗腾,还有案上的短刀。
他心中便是一凛,知道权翼必有密谋,连忙躬身行礼。
权翼示意他不必多礼:“贾先生,老夫需要你,仿写一封慕容垂的密信。”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口述信的内容。
“内容是写给,其在龙城、邺城等地潜伏的鲜卑旧部……”
“‘见金刀如见吾面,持此信物者,可调尔等麾下死士,于长安待命。”
“伺机刺杀苻坚,里应外合,迎吾归燕,再举大业!’”
贾玄硕和悉罗腾,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简单的构陷,这是要将慕容垂,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更是要将长安城内,所有与慕容垂有牵连的鲜卑人,甚至其他降胡,都拖下水!
“仆射……这……”贾玄硕脸色发白,声音有些颤抖。
他深知此计之毒,一旦事发,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权翼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贾先生,莫非不忍?”
“还是……忘了苻健陛下崩后,你如今的处境了?”
这话如同毒针,刺中了贾玄硕的痛处。贾玄硕身体一颤,低下头,不敢再言。
权翼又看向悉罗腾:“你,带着这封信,和这把‘金风’刀,去找慕容垂。”
“不必见他本人,想办法将此二物,‘遗落’在他府中显眼之处,”
“或是……设法让他的儿子慕容宝、慕容农等人‘偶然’发现。”
“然后,你立刻离开,自会有人,接应你出城,远走高飞。”
悉罗腾脸上露出狞笑:“属下明白!定让慕容垂百口莫辩!”
“灰枭。”权翼最后吩咐,“你负责安排悉罗腾的行动,确保万无一失。”
“待事成,消息放出后,立刻动用我们,在宫中的所有关系。”
“尤其是要让那些,对慕容垂本就忌惮的氐族勋贵知道。”
“务必要在陛下反应过来之前,将此事坐实!造成朝野哗然,民情汹汹之势!”
“是!”灰枭领命。
权翼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冷酷。
“慕容垂,要怪,就怪你生错了血脉,投错了胎。这长安城,终究不是龙城。”
“明日之后,我看你这‘吴王’,还如何‘垂’得下去!”
毒计已定,只待东风。长安的夜空,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第二幕:惊雷临
慕容垂的府邸,位于长安城西,虽也是高门大院,却门庭冷落。
与城中,其他勋贵府邸的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
苻坚虽给予他尊崇的待遇,荣华富贵不缺,但无形的政治枷锁,却无处不在。
府邸四周,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冰井台”的眼睛在盯着。
慕容垂对此心知肚明,故而愈发深居简出。
平日里,除了教导几个儿子武艺兵法,便是读书临帖。
偶尔与极少数被允许来访的、同样失意的降臣姚苌对饮几杯,借酒消愁。
他那双重瞳,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显得沉静而略带忧郁。
唯有在望向邺城方向时,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不甘。
这日午后,慕容垂正在书房内,临摹一幅前朝名帖。
试图以笔墨的沉静,来压制内心的波澜。
近来,西方阿提拉,肆虐陇西的消息隐隐传来。
苻坚与冉闵之间的使者往来,似乎也频繁了些。
这些都让他敏锐地感觉到,天下的局势,正在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而他,却困守在这长安囚笼之中,空有一身本领,无从施展。
次子慕容宝和三子慕容农,在一旁侍立,看着父亲挥毫泼墨,不敢打扰。
慕容宝容貌儒雅,颇有贵公子气,慕容农则气质沉稳,面容坚毅。
突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慕容德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
脸色煞白,手中紧紧攥着一把短刀,以及一封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信。
“大王!不好了!”慕容德声音发颤,将刀和信呈上。
“这是……这是在府中,后园假山石缝里发现的!”
“有下人看到,一个形似悉罗腾的人,半个时辰前,曾在府外鬼鬼祟祟张望!”
“悉罗腾?”慕容垂执笔的手一顿,眉头瞬间锁紧。
那个因罪被他严惩,本该早已死去的旧部?
他放下笔,接过那短刀,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金风刀!
再展开那封信,只读了个开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
那字迹,那口吻,那内容……刺杀苻坚,里应外合,归燕举事……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简单的陷害,这是要将他慕容垂,乃至他满门老小。
以及所有在长安,与他有过往来的鲜卑旧部,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父王!”慕容宝和慕容农也凑过来看了信,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慕容农更是血气上涌,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定是权翼那老贼陷害!我去杀了他!”
“站住!”慕容垂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瞬间镇住了,冲动的慕容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此刻冲动,便是自寻死路!”慕容垂目光如电,扫过两个儿子和忠心的慕容德。
“权翼此计,毒辣至极。人证悉罗腾的现身,物证金刀、密信俱全。”
“我们空口白辩,谁会相信?”
“只怕此刻,府外早已布满了,‘冰井台’的耳目,就等着我们自乱阵脚!”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慕容宝声音带着绝望。
慕容垂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府邸的高墙之外,是长安的蓝天,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铜墙铁壁。
直接面见苻坚陈情?且不说能否见到,就算见到,在如此“铁证”面前。
苻坚会信他一个降臣,还是信他权倾朝野的仆射?
更何况,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氐族勋贵,必然会趁机落井下石!
逃跑?府外监视重重,长安城门戒备森严,如何逃脱?
似乎……真的已经陷入了绝境。
慕容垂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那柄冰冷的“金风”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难道他慕容垂英雄一世,最终要冤死在,这长安城的阴谋之下?
不甘心!他绝不甘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慕容德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压低声音道:“大王,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
几人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
“昨日,老奴去西市采买,遇到一伙从邺城来的商队。”
“其中一人,悄悄塞给,老奴这个……”
慕容德从怀中,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铜钱。
但钱孔中,却穿着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赤色丝线。
“这是……”慕容垂接过铜钱,重瞳之中精光一闪。
他认得这赤色丝线,这是慕容恪麾下“苍狼骑”传递最紧急密信时,所用的标记!
“那商人还说,”慕容德继续道,“若府中有变……”
“可于今夜子时,在府邸后巷的槐树下,悬挂一盏白色灯笼。”
慕容恪!是恪兄!他在长安,竟然也埋有,如此隐秘的联络渠道!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慕容垂的心头,驱散了部分寒意。
在这个举世皆敌的长安,终究还有一份,来自血脉亲情的守望。
“父亲,这是……”慕容宝又惊又喜,慕容垂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他紧紧攥着那枚铜钱,仿佛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眼神中的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德叔,按他们说的做。”慕容垂沉声道。
“宝儿,农儿,你们立刻回去,告知母亲,只带细软金银,做好准备。”
“记住,神色如常,不得露出任何破绽!”
“是!”两人领命,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步离去。
慕容垂独自站在,书房中。
望着手中那柄,带来灾祸的“金风”刀,又看了看那枚,穿赤线的铜钱。
“权翼……你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他低声自语。
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恪兄,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夜色,渐渐笼罩了长安城。吴王府内外,一片死寂,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第三幕:影相助
子时的长安,万籁俱寂,宵禁的鼓声早已响过,街上空无一人。
唯有巡夜兵丁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偶尔打破这片死寂。
吴王府后巷,一棵老槐树的虬枝,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斑驳破碎的阴影。
树影深处,一盏素白的灯笼,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挂起。
在浓重的夜色中,散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望向岸边的最后一眼。
慕容垂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未着甲胄。
背负着用布包裹的“断岳”槊,静静地隐在府邸后门的阴影里。
他身后,是同样装扮的慕容宝、慕容农。
以及慕容德,还有几名誓死追随的鲜卑家将。
女眷们则穿着朴素的布衣,脸上涂着锅底灰掩饰容貌,眼中充满了恐惧与决绝。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远处传来巡逻队伍的脚步声,似乎正向这边靠近,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猫儿行走的窸窣声,从巷子另一头传来。
紧接着,几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行而至,停在了槐树下。
为首一人,身形不高,却异常矫健,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白灯笼,又扫向慕容垂藏身的阴影,微微点了点头。
慕容垂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来。
那蒙面人也不多言,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几名黑影立刻散开。
两人一组,占据了巷口和几个关键位置,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弓弩,以及一包特制的钩索。
“吴王,”蒙面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显然是刻意伪装。
“奉太原王密令,特来接应。时间紧迫,请随我来。”
“如何出城?”慕容垂言简意赅。
“西门,今夜守门校尉中,有我们的人。但只能拖延一刻钟。”
蒙面人语速极快,“此外,城中还有几处‘冰井台’的暗哨需要避开。”
“路线已规划好,请务必紧跟。”
他指了指那个拿着钩索的人:“府邸围墙之外,已有‘冰井台’的暗桩监视后巷。”
“我们需要从侧面翻越,那边监视稍松。钩索已备好。”
慕容垂看了一眼,那高耸的围墙,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已容不得丝毫犹豫。
在蒙面人的指挥下,那名手下利落地射出钩索,牢牢挂住了围墙另一侧的某处。
慕容垂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眷,尤其是几个年幼的孩子。
“宝儿,你先带女眷过去。”他命令道。
慕容宝应了一声,率先抓住绳索,敏捷地攀上墙头。
观察了一下,对面情况,然后示意安全。
接着,在家将的协助下,女眷们被逐一护送过墙。
过程虽然紧张,却井然有序,显露出慕容垂治家的严谨,还有家将的训练有素。
就在大部分人都已翻过围墙,只剩下慕容垂、慕容农和慕容德等最后几人时。
异变陡生!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喝,紧接着是兵刃交击之声!
“被发现了!”负责警戒的黑影疾退回来,急声道,“是巡夜的武侯,人数不少!”
蒙面人眼中厉色一闪,当机立断:“吴王,你们快走!我们断后!”
慕容垂知道此刻,不是矫情的时候,重重一拍蒙面人的肩膀:“保重!”
随即,他与慕容农、慕容德,抓住最后的机会,迅速翻过围墙。
墙外,果然是一条,更为狭窄僻静的死胡同。
先前过来的人,正在焦急等待,蒙面人也紧随其后翻了过来。
他带来的几名黑影,则留在墙内,奋力阻挡追兵,兵刃碰撞声,瞬间激烈起来。
“走!”蒙面人毫不迟疑,带领着慕容垂一家,如同暗夜中的溪流。
沿着规划好的、避开主要街道和哨卡的小巷,急速向西门方向潜行。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两拨巡逻队。
都被蒙面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以及精巧的路线选择,提前避开。
慕容垂看着前方,那个矫健而沉默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他不知此人姓名,不知其来历,只知道他是恪兄派来的。
这份在千里之外,依旧能精准运作的救援力量。
这份沉甸甸的兄弟情谊,让他在这亡命之夜,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终于,西城门那巍峨的轮廓在望。
然而,城门口灯火通明,守军数量,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气氛紧张。
蒙面人示意众人,隐在暗处,他独自上前。
与守在城门阴影里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快速低语了几句,又出示了一枚令牌。
那军官看了看令牌,又望了望慕容垂等人,藏身的方向。
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一咬牙,点了点头。
蒙面人立刻返回,低声道:“快!只有一刻钟!”
“出城后,沿官道向西十里,有一处废弃的烽燧,那里备有马匹和干粮!”
慕容垂不再多言,带领家人,趁着守军故意制造的一点小混乱,还有视线的盲区。
迅速穿过,洞开的城门缝隙,融入了城外的,无边黑暗之中。
就在他们冲出城门不久,身后长安城内,突然火光四起,人声鼎沸。
显然,吴王府出事、慕容垂潜逃的消息,已经彻底爆发了!
蒙面人站在城门口,望着慕容垂等人消失的方向。
直到那军官催促,才迅速退回城内,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慕容垂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巨大的、如同凶兽般,盘踞在关中平原上的城市。
城中冲天的火光和喧嚣,仿佛是他留给权翼,以及苻坚的最后嘲讽。
他握紧了手中的“断岳”槊,重瞳之中,再无迷茫与忧郁。
只剩下冰冷的决绝,还有劫后余生的锐利。
“权翼,苻坚……今日之‘赐’,慕容垂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厚报!”
第四幕:龙归海
长安城内的混乱与追捕,暂时与慕容垂无关了。
他们一行人出得城来,不敢有丝毫停留,沿着官道,发足向西狂奔。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唯有官道两旁黑黢黢的田野,以及远山模糊的轮廓。
夏夜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在脸上。
却无法冷却,他们心头的惊悸与奔波的燥热。
女眷们体力不支,全靠慕容宝、慕容农和家将们搀扶拖拽,才勉强跟上。
慕容垂一马当先,手持“断岳”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后左右。
他知道,权翼和“冰井台”绝不会善罢甘休,追兵随时可能,从身后赶来。
必须尽快赶到接应点,获得马匹,才能摆脱步行的劣势。
十里路,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今夜,却显得无比漫长。
每个人的心脏,都在剧烈跳动,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
汗水浸透了衣衫,但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们不敢停歇。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前方出现了一座,坍塌了近半的土筑烽燧。
如同一个巨大的坟茔,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之中。
“到了!”慕容垂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在烽燧残垣断壁的阴影里,发现了拴着的十几匹健马,马背上驮着水囊和干粮袋。
旁边,还站着两个,牵着马的黑衣人,显然也是接应者。
“吴王!”那两人见到慕容垂,立刻迎了上来,语气急促。
“追兵已出长安,由‘冰井台’的灰枭亲自带领。”
“皆是快马,恐怕不久即至!请速速上马!”
慕容垂点头,立刻指挥家人和家将上马。
这些都是慕容恪,精心准备的良驹,精神抖擞,足以支撑长途奔驰。
就在众人,刚刚整顿好马匹,准备出发之际。
慕容垂却突然拨转马头,面对东方,长安的方向。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猛地将得胜钩上,那柄用布包裹的“断岳”槊取了下来。
“农儿。”他唤道。慕容农策马靠近:“父亲?”
慕容垂将“断岳”槊递给他,然后,缓缓从腰间,解下了那柄“金风”短刀。
刀身在黎明前的微光中,依旧泛着冷冽的光泽。
却再也映照不出,昔日的“恩宠”,只剩下阴谋与背叛的寒意。
“此刀,乃苻坚所赐,亦是权翼构陷之凭。”
慕容垂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它代表了过去数年,在长安的囚徒生涯。”
“代表了虚与委蛇的屈辱,更代表了今日的杀身之祸!留之何益?!”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运力,将那柄华贵而短小的“金风”刀。
狠狠地,向身旁烽燧的残破土墙掷去!
“噗!”一声闷响,短刀深深扎入,干硬的夯土之中。
刀柄剧烈颤抖,发出不甘的嗡鸣。
仿佛是他对长安、对前秦、对那段屈辱过往的最终告别。
断槊未断,金刀已弃!此去,再无回头路!
“我们走!”慕容垂不再看一眼,那柄短刀。
勒转马头,一夹马腹,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向着西方奔腾而去。
慕容宝、慕容农等人紧随其后,十几骑快马,踏碎黎明前的寂静,卷起一路烟尘。
就在他们离开后,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大队黑衣骑士,旋风般追至废弃烽燧,为首者正是面容冰冷的“灰枭”。
他勒住马,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烽燧,还有那些凌乱的马蹄印。
最后,定格在了那柄,深深插入土墙、兀自颤动的“金风”刀上。
灰枭驱马近前,伸手拔下短刀,看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模糊而冷酷的面容。
又望向西方,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以及官道上远去的淡淡尘烟。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下令继续追赶。
因为按照权翼的计划,构陷慕容垂、迫使其“畏罪潜逃”的目的,已经达到。
至于能否格杀,已非首要。穷追不舍,进入潼关险地,变数太多。
“回去,禀报仆射。”灰枭调转马头,声音毫无波澜,“慕容垂……已叛逃出关。”
晨光熹微中,这支追兵如来时一般迅疾,消失在了返回长安的方向。
而此时的慕容垂一行,已经策马狂奔,逼近了那座,号称“天下第一关”的潼关。
关墙巍峨,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雄浑的轮廓。
关门尚未开启,但关楼之上,守军旗帜飘扬。
慕容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能否顺利过关,在此一举!
就在这时,关门旁的一处侧门,竟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名小校探出头来,对着他们,打了个手势。
是接应!慕容恪的力量,竟然连这扼守长安咽喉的潼关,也能渗透!
慕容垂不再迟疑,一马当先,冲入侧门。家眷和部下紧随其后。
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穿过幽暗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东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万道金光洒落在,关外苍茫的山河之上。
也照亮了慕容垂,坚毅的面庞。
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那渐渐被抛在身后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潼关关墙。
重瞳之中,映照着初升的朝阳,燃起了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火焰。
长安的囚笼已破,金刀的枷锁已断。
前路漫漫,是回归龙城,召集旧部?是远走漠北,另起炉灶?
还是……在这乱世之中,寻找新的机遇?慕容垂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慕容垂,不再是长安城里那个仰人鼻息的“吴王”。
而是挣脱了束缚,重新翱翔于天的“落日飞鹰”!
“走!”他低喝一声,不再回头,催动战马。
迎着朝阳,向着那广阔而充满未知的天地,疾驰而去。
孤鸿终渡潼关去,不向长安索旧恩。
他的传奇,翻开了全新的一页。而他所带来的风暴,也必将席卷整个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