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受九锡
江陵,桓玄改建的“楚王宫”太极殿,卯时初刻,天色将明未明。
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却照不亮某些人心头的阴翳。
巨大的梁柱上,缠绕着崭新的赤色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
取代了昔日东晋朝廷,惯用的朱雀纹样。
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然无声。
压抑了所有杂音,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桓玄身着绣有九章纹的,紫色亲王袍服,头戴远游冠。
端坐在原本属于,晋帝才能使用的七宝云母御座上。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玉质螭首,目光平视前方,看似平静。
但微微起伏的胸膛,偶尔扫向殿外、带着一丝焦灼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御座两侧,按品级肃立着,以卞范之、郭昶之、庾仄为首的桓楚核心班底。
以及荆州本土豪族代表、部分被迫前来观礼的原东晋旧臣。
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戴上了一层面具,恭敬之下,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尚书令卞范之手持一卷以金粉书写、边缘装饰着龙纹的绢制奏表,趋步出班。
他身形清瘦,面容肃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某种殉道者般的狂热。
“臣,范之,昧死再拜上言!”他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自永嘉以来,胡尘肆虐,中原板荡,晋室播越,神器蒙尘。”
“幸赖楚王殿下,天纵神武,德懋功高,总摄八州,廓清江左。”
“今北有羯胡慕容相噬,西有匈丑叩关东来,此诚天下鼎沸、苍生倒悬之秋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群臣,语气愈发高昂,带着一种精心排练过的煽动性。
“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殿下乃桓温之嗣,英略天纵,功盖寰宇。”
“昔者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皆为国为民,行非常之事!”
“今四海倾颓,非雄主无以镇之;兆民惶惑,非新朝无以安之!”
随着他的话语,殿内侍立的甲士,身着崭新“楚”字号衣的庾仄亲兵。
不约而同地以戟顿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心上。
一些原晋室旧臣,如头发花白、被强征而来的光禄大夫王谧。
他脸色苍白,低垂着眼睑,不敢与任何人对视,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卞范之深吸一口气,展开奏表最后的部分,声音近乎嘶喊。
“臣等稽首泣血,观天察地,考之图谶,验之卜筮。”
“皆曰:‘金德既衰,木运将兴,代晋者楚!’此乃上天垂象,亿兆归心!”
“伏惟殿下,顺天应人,体察群臣黎庶之望,早正大位。”
“践祚称尊,改元立极,以安社稷,以慰苍生!”
“此臣等之愿,亦天下万民之愿也!”
“臣等附议!伏请殿下顺天应人,早正大位!”
以郭昶之、庾仄为首,殿内绝大多数官员,齐刷刷跪倒在地。
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殿宇的梁柱。
唯有王谧等寥寥数人,动作迟缓。
仿佛膝盖有千斤重,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桓玄端坐不动,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惶恐”与“推拒”之色。
他微微抬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诸卿何出此言!”
“孤世受晋恩,累叶载德,焉敢行此……行此不忍言之事?”
“先帝虽蒙尘,然神器岂可轻动?此议,万万不可!”
“殿下!”卞范之猛地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昔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然孔子以其至德。”
“今殿下德过文王,势倾天下,而胡虏叩边,社稷危如累卵,岂是谦退之时耶?”
“若殿下执意不从,臣等唯有长跪不起,以死明志!”说罢,竟真的伏地不起。
“臣等愿以死明志!”郭昶之、庾仄等人也随之高呼,声震屋瓦。
殿内甲士再次顿戟,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桓玄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跪满一地的臣子。
又掠过那几个,站立不稳的旧臣,最后望向殿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他脸上的“挣扎”之色慢慢褪去,化为一种“无奈”的决然。
良久,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被“时势”与“众意”逼迫的沉重感。
“罢了……罢了……”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卿皆为国士,既以天下苍生为念,孤……”
“若再推辞,恐负上天好生之德,亦寒了将士百姓之心。”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天命可畏,民心可惧。孤虽勉从众议,然登基之典,务必从简。”
“不可奢靡,以示孤非为私欲,实为天下也!”
“殿下圣明!”卞范之立刻接口,声音充满了“得偿所愿”的激动。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礼不可一日废。”
“请殿下即受九锡,以副群臣之望,正天子之仪!”
所谓的“从简”,不过是一句门面话。
随着桓玄的“首肯”,江陵城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一箱箱早已准备好的,“九锡”之物,被隆重地送入楚王宫。
包括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每一件都逾越臣制,无限逼近,甚至直接仿照天子规格。
桓玄在卞范之的主持下,完成了一系列,繁琐而刻意的“禅让”前奏。
他穿着特制的、绣有十二章纹的“准龙袍”。
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祭祀天地、五岳、四渎。
江陵城内,家家户户被强令悬挂,象征火德的赤色或黄色旗帜。
街头巷尾张贴着,宣告“楚代晋兴”的榜文。
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晋室的指责,以及对桓玄“功德”的吹捧。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假的狂热与真实的恐惧。
市井小民在官吏的驱赶下,麻木地向着楚王宫方向跪拜。
士人聚集的,茶楼酒肆中,窃窃私语从未停止。
军营里,来自西府的骄兵悍将们,兴奋地讨论着,新朝建立后的封赏。
而被收编的原晋军士卒,则面露忧色,窃窃私语着“名不正则言不顺”。
暗流,在盛大仪式的准备下,无声地涌动。
王谧回到家中,紧闭房门,对着晋帝的方向老泪纵横。
军中一些非桓玄嫡系的将领,如北府旧将刘袭。
在营帐中与亲信部下对饮,酒酣耳热之际,拍案骂道。
“桓玄何德何能,敢窃神器!不过仗其父余荫,据荆襄之利耳!”
虽被亲信死死捂住嘴,但那不满的种子,已然播下。
江陵,这座古老的重镇,正被强行披上“帝都”的新装。
然而这新装之下,是无数忐忑不安的灵魂,以及潜藏的裂痕。
桓玄的登基大典,就在这表面喧嚣、内里惶恐的氛围中,一步步逼近。
第二幕:告天文
江陵城南,临时搭建的巨型祭天圜丘。巳时正刻,日光炽盛。
这是一片被强行清空、平整出来的土地。
高达三丈的圜丘,以黄土夯筑,外围以赤色幔帐环绕。
幔帐上绣着,巨大的玄鸟图腾,这是桓玄为自己选择的“寿命”祥瑞。
圜丘之上,设立着昊天上帝的神位,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身穿特制礼甲、手持金瓜钺斧的“楚宫卫”,沿甬道两侧林立。
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刀枪如林,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
圜丘之下,是黑压压的观礼人群,文武百官按品级,着崭新的朝服肃立。
荆州本地的耆老、士绅代表,也被强制要求到场。
更远处是被兵士隔离、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人声鼎沸,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
吉时已到!沉重而悠长的号角声,划破长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擂鼓声。
鼓点密集,如同雷鸣,敲得人心头发颤。
仪仗队开始移动,旌旗蔽日,斧钺生辉,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桓玄出现了。
他不再穿着昨日的亲王袍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极为考究的皇帝衮冕。
衮服以玄色缯为衣,朱色缯为裳,象征着天玄地黄。
衣上刺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
十二章纹,繁复华丽,彰显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那顶,十二旒白玉珠冕冠。
旒珠以最为上等的和田白玉,打磨而成,每一颗都大小均匀,温润生辉。
十二道玉旒垂落下来,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晃动的珠帘,刚刚遮住了他的眉眼,
使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显得模糊而神秘,平添了几分,天威难测的威严。
他一步步,沿着铺着红毯的甬道,缓缓走向圜丘顶端。
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上,也踏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卞范之作为大礼使,身穿紫袍,手持玉笏,紧随其后。
神情肃穆到了极点,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献祭。
郭昶之、庾仄等心腹重臣,按捺不住,脸上的激动与得意。
而人群中的王谧等人,则深深低下头,不忍再看。
桓玄登临圜丘之顶,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寂静下来。
只有风声猎猎,吹动他衮服上的佩绶,还有冕冠上的旒珠。
他面向,昊天上帝的神位,肃然而立。
卞范之展开一卷,以金丝织就、镶嵌宝石的“告天文”。
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吟唱的腔调,朗声诵读。
“维,永始元年,岁次甲辰。嗣天子臣玄,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只。”
“晋室失德,胡虏交侵,神州陆沉,生民涂炭。”
“臣玄,丕承桓武之烈,纠合忠义,绥靖荆襄,志在匡复。”
“然晋运已终,天命靡常,眷命有归,在于臣玄。”
“众星拱极,群岳宗岱,遐迩倾心,华夷同戴。”
“是用钦若昊天,肃祗禅礼,即皇帝位,国号曰楚,建元永始……”
他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着旧时代的丧钟。
宣告着新时代,至少是他们期望的,新时代的开启。
“……惟神明昭格,永终天禄,佑我大楚,奄有四海,光宅天下!尚飨!”
读罢,卞范之将告天文,置于祭坛前的柴堆之上。
火光燃起,金色的绢帛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作缕缕青烟,袅袅升向天空。
在礼官的高声唱和下,桓玄率领群臣,向昊天上帝,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成!随即,桓玄转身,面向圜丘下的万千臣民。
旒珠之后,他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扫过肃立的百官。
扫过远处的江陵城郭,扫过更远方滚滚东流的长江。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天下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遍他的全身。
他缓缓抬起双臂,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鼓荡,如同即将翱翔的鹰隼。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卞范之、郭昶之等人的带领下,万岁之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出来,席卷整个天地。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士兵们举起手中的兵器,寒光闪烁,与万岁之声,交织成一曲权力的交响。
桓玄静静地站着,享受着,这巅峰的一刻。
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这就是……天子之位吗?这就是父亲桓温,终其一生未能踏足的巅峰吗?
那垂在眼前的十二道玉旒,不仅隔绝了臣子的窥探。
也似乎将他与过去的,那个“桓敬道”隔绝开来。
从此刻起,他是大楚皇帝,是“永始”天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用尽量平稳而威严的声音,颁布了作为皇帝的,第一道诏书。
“朕以卑躬,嗣承大宝……自即日起,改元永始,大赦天下!”
“立宗庙,建社稷,定都江陵……百官进位一等,有功将士,另行封赏……”
“减免荆、江诸州,今岁赋税三成,与民更始……”
诏书的内容,通过嗓门洪亮的礼官,一层层向外传递。
听到“赋税减免”,底层民众中响起了一些稀疏的、带着试探性质的欢呼声。
但很快,又被更大的万岁声淹没了。
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谁当皇帝,或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否活下去,能否少交些租税。
仪式进入了最后的高潮,象征楚朝法统的传国玉玺,被盛放在金盘之中。
由卞范之高高举起,呈到桓玄面前。
桓玄伸出手,指尖已触碰到那方,温润却又冰凉的玉玺。
就在他,即将握住玉玺的瞬间,异变突生!
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江风,猛地吹过圜丘。
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旌旗,哗啦作响,
甚至将桓玄冕冠上的玉旒,吹得剧烈晃动、彼此碰撞,发出杂乱的“叮当”声。
这声音,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显得格外刺耳。
桓玄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伸向玉玺的手微微一顿。
卞范之脸色瞬间一变,但立刻稳住,将金盘举得更高,几乎要凑到桓玄手边。
桓玄迅速恢复了镇定,一把将玉玺,牢牢抓在手中。
紧紧握住,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肉之中。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这个小插曲,几乎无人察觉,但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却成了不祥的预兆。
王谧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默念。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永始’之年,恐怕未必能如其名啊……”
登基大典,就在这略带瑕疵的“圆满”中,宣告结束。
桓玄手持玉玺,在震天的万岁声,以及更加嘹亮的鼓乐声中,步下圜丘。
登上那辆装饰着金龙、由六匹纯色白马牵引的玉辂,启程返回他的“皇宫”。
车驾过后,尘土飞扬,只留下空旷的祭坛,还有一群心思各异的臣民。
第三幕:宫廷宴
楚王宫正殿,这里被匆忙装饰得富丽堂皇,烛台如林,照耀得如同白昼。
盛大的登基庆典之后,是更为喧嚣的宫廷夜宴。
殿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身着轻纱的舞姬,翩翩起舞,水袖翻飞,媚眼如丝。
空气中混合着酒香、肉香和浓郁的熏香气味。
桓玄已经换上了一套,较为轻便的赤黄色龙袍,高踞于御座之上。
头上的冕冠,换成了不带旒珠的通天冠。
使他那张俊朗且微微泛红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
他志得意满,手持金杯,接受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敬酒祝贺。
“陛下承天受命,开创大楚,功盖尧舜,臣为陛下贺!为大楚贺!”
卞范之满面红光,言辞恳切,仿佛这大楚江山,是他亲手缔造一般。
“陛下!昔日汉高帝不过泗水亭长,光武帝亦起于南阳,终有天下。”
“今陛下龙兴荆楚,必能克成帝业,混一四海!”
“臣等愿效死力!”郭昶之不甘示弱,马屁拍得震天响。
“有陛下统领,我西府雄师必能扫清寰宇,先定江南,再图中原!”
“臣庾仄,愿为陛下前驱!”掌管宫禁的庾仄也大声表态,引得一群武将纷纷附和。
桓玄听着这些谀辞,心中畅快,酒到杯干,笑声也愈发爽朗。
他指着殿下的舞乐,对身旁的卞范之道。
“卞卿,你看此情此景,可比得上当年洛阳、建康的宫宴?”
卞范之含笑回答:“陛下,新朝初立,气象万千。此间乐,远胜晋室暮气矣!”
“假以时日,待陛下还都洛阳,宴饮于太极殿中,方显我大楚煌煌气度!”
“说得好!还于旧都,方显朕志!”桓玄大笑,又饮一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率领楚军,横扫江东,驱逐慕容。
甚至北伐中原,完成父亲未竟之业的景象。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浮华之下,暗流依旧在悄然涌动。
殿角,光禄大夫王谧独自坐在席位上,面前的酒菜几乎未动。
他听着那刺耳的风声,看着桓玄意气风发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悄悄环视四周,发现并非所有人都如卞、郭等人那般狂热。
一些原东晋的旧臣,虽然脸上挂着,应景的笑容。
但眼神闪烁,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
更有几人,如被强行授予散骑常侍的荀逊,借口不胜酒力,早早离席而去。
王谧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却只是沾了沾唇。
他注意到,就连桓玄自己的班底中,也并非铁板一块。
那位以“锦袍将军”着称的桓谦,虽然也在大声谈笑。
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和不安。
与其他西府宿将,如吴甫之等人的沉稳形成对比。
吴甫之等人虽然也在饮酒,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地观察着。
偶尔与身边同伴,低语几句,眉头微蹙。
似乎对眼前这过于浮夸的庆典,以及未来的局势,抱有隐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酣畅。
一些武将开始放浪形骸,言语间对未来的封赏和战功,充满了赤裸裸的渴望。
甚至有人开始大声讨论起,何时发兵东下,吞并三吴。
“陛下!建康伪帝,不过是冢中枯骨!给我三万精兵,必为陛下取之!”
“那冉闵,不过一介武夫,趁乱而起,若敢与我大楚抗衡,必叫他片甲不留!”
“还有慕容恪,胡虏而已,待我大军北上……”
这些狂妄的言论,让王谧等人,听得心惊肉跳。
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北有强胡,西有匈患,内部人心未附,岂是妄动干戈之时?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悄悄走到卞范之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卞范之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起身走到桓玄身边,附耳低语。
“陛下,刚收到北面密报,慕容恪与冉闵在盱眙一带再次爆发激战,胜负未分。”
桓玄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旒珠的阴影,似乎再次笼罩下来,虽然他并未戴着它。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寒意。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御座附近几个心腹听清。
“跳梁小丑,待朕整顿内务,自有料理。”他挥了挥手,示意卞范之退下。
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对着殿下举杯,“诸卿,满饮此杯!愿我大楚,国祚永昌!”
“国祚永昌!陛下万岁!” 万岁声再次响起,掩盖了刚才,那短暂的不和谐音。
但桓玄心中明白,脚下的龙椅,远不如看起来那么稳固。
外面的世界,强敌环伺,内部的隐患,也才刚刚开始显露。
这场盛宴,终究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无论如何,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无回头路可走。
这“永始”之梦,必须,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第四幕:裂痕现
夜宴散后,子时已过,喧嚣了一日的江陵城,终于渐渐沉寂下来。
楚王宫内的灯火依旧通明,但宴饮的喧嚣已然散去。
只剩下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宫墙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冷清。
桓玄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内,已经换上了常服。
案头堆放着,卞范之刚刚送来的、需要他“御览”的紧急文书。
除了北方的战报,还有关于荆襄动荡、粮草调配、官员任命等一大堆烦心事。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头上仿佛还残留着,那顶十二旒冕冠的重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拿起那方,仿制的传国玉玺,在灯下仔细端详。
玉质温润,雕刻精美,几乎可以乱真,但他知道,这是假的。
就像他今天这场登基大典,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基浅薄。
建康的冉闵还在,北方的强敌未灭,西方的匈人虎视眈眈。
就连这江陵城内,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戴?
他想起宴席上,那些原晋臣躲闪的眼神,想起桓谦那浮夸之下,隐藏的不安。
甚至想起那阵,不合时宜的、吹动他冕旒的怪风……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隐隐的不安,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陛下,夜深了,该安歇了。”内侍小心翼翼地,在外间提醒。
桓玄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远处,是沉睡中的江陵城,更远处,是漆黑如墨的长江。
他的江山,目前只有,这荆襄数州之地。
而在这片土地之外,是无比广阔的、充满敌意的世界。
“冉闵……慕容恪……阿提拉……”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你们都给朕等着。这天下,终究会是朕的!”
“大楚的‘永始’之年,必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他猛地关紧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
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朱笔,开始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知道,从戴上那顶冕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唯有向前,不断向前,用铁血和权谋,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帝位。
直到……真正地君临天下,或者在这条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江陵城的各个角落,登基之日的余波仍在扩散。
王谧并未入睡,而是在书房中,对着孤灯。
缓缓展开一幅,早已泛黄的、绘有晋室疆域的旧舆图。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建康、洛阳、长安……
老泪纵横,无声地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北府旧将刘袭的营帐内,几个心腹军官聚在一起,气氛压抑。
“将军,难道我们,就真的认了这桓楚?”
“哼,称帝?他桓玄也配!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小点声!隔墙有耳!庾仄的‘楚宫卫’耳目众多……”
“怕什么!老子就不信,这江陵城,他桓玄能一手遮天!”
“等着吧,有他好看的时候!”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嘴里习惯性地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偶尔有野狗,吠叫几声,更添几分凄清。
一些民居的窗户后面,或许还有未眠人,在讨论着白日的盛况和莫测的未来。
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垛口上,望着城外漆黑的旷野和远处长江上零星渔火。
一个新兵,低声问旁边的老兵:“队正,咱们这就算是……楚国的兵了?”
老兵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说:“管他晋国楚国,当兵吃粮,混口饭吃罢了。”
“只是这‘楚’字旗,也不知道,能打多久……”
新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夜色深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险与变数。
这一夜,江陵无眠。
新生的桓楚政权,在“永始”年号的光环与暗流的双重包裹下,迈出了它的第一步。
这一步,踏出的究竟是,通往辉煌的阶梯,还是通向深渊的陷阱,无人知晓。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震颤。
时代的洪流,因桓玄这僭越一步,变得更加湍急、更加凶险。
而北方与西方的巨大变故,如同两片不断逼近的厚重乌云。
即将与江陵上空的这片新生的、脆弱的“皇权”云气,碰撞出难以预料的雷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