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坐在办公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抽屉里的一条银项链——链身细细的,吊坠是颗小小的月亮,边缘已经有些氧化发黑。这是2013年夏天,他攒了两个月工资给小薇买的生日礼物,当时小薇抱着他笑,说“林阳,你对我真好”,可谁能想到,不过半年,这串项链就成了他心里最不敢碰的痛点。桌面上的搪瓷杯印着“大港化工厂”字样,漆皮掉得斑驳,像极了他这三年被现实磨得七零八落的生活——明明揣着师范大学文学专业的毕业证,却只能在满是粉尘的仓库里核对货单;明明付出了全部真心,却栽在“物质”两个字上;明明想稳定下来,却偏偏成了全公司的“背锅侠”。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化工厂的机器轰鸣声断断续续飘进来,往常让他烦躁的声响,此刻却显得格外遥远。三天前那场“批次混装风波”像块巨石,砸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下游客户带着混装的催化剂找上门,指着合同上“按客户需求分批次独立包装、标注生产批号”的条款拍桌怒吼,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关就是三小时。林阳当时正在仓库核对新到的氧化铝,手里的扫码枪刚扫完一箱,就见行政部小张踩着高跟鞋冲进来,防尘垫被踩得沙沙响,她脸色惨白:“林哥,三老板让你立刻去顶楼会议室,客户说……说要索赔两百万!”
他心里“咯噔”一下,扫码枪“啪”地砸在托盘上。这段时间厂里赶两个大客户的订单,生产车间连轴转,他每天跑四趟车间,跟王主管强调“催化剂按客户分批次装,标签贴清楚再入库”,可王主管总拍胸脯说“放心,错不了”,转头就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现在想来,那些堆在车间角落没贴标签的货箱、质检部匆匆采样后乱塞的样品瓶、叉车司机老张图省事混装的货物,所有被忽略的细节,终究还是炸了锅。
走进会议室,空气像凝了冰。几位老板、生产部和质检部主管坐在桌前,客户代表脸色铁青地抱着胳膊,面前摊着几袋混装的催化剂。林阳刚站定,三老板就把退货单“啪”地推过来:“林阳,你自己看!A型号和b型号混了,批号全对不上!你作为化工厂仓库管理员,就是要协调客户、生产、车间、仓库现场管理的,是公司最后一道关卡!现在关卡破了,损失两百万,你不担责谁担?”
林阳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他想解释——客户催单时,他熬夜整理订单明细,逐行核对型号;生产赶工时,他守在车间出口,亲手帮工人贴了十几箱标签;质检部李姐把A客户样品放进b客户留样柜,他提醒后,李姐却说“暂存而已,发货时核对”;发货前他给老张列了清单,可他去趟洗手间,老张就把相邻的货装了车。可话到嘴边,他看见王主管扭头看窗外的烟囱,李姐低头抠指甲,采购部张经理用文件挡着脸——没人会替他说话,他这个“最后一道关卡”,注定要当替罪羊。
“我……”刚开口,三老板就拍了桌子,震得水杯晃了晃:“别找借口!货从你仓库发的,你不担责谁担?要么现在写辞职报告,要么等着开除!”
会议室鸦雀无声,林阳看着这些共事三年的人,突然觉得陌生。他想起2012年夏天,自己揣着师范大学文学专业的毕业证跑遍大港——想当老师,却连面试机会都少得可怜;投文案岗位,hR说“没经验,我们要招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最后是这家化工厂的二老板看他踏实,给了仓库管理员的岗位。当时他攥着录用通知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在石化公司的车间里,声音带着欣慰:“好,稳定就好,爸是正式工,你好好干,咱们家不用你操心。”可他没说,挂了电话,他看着高中同学群里的消息——有人进了重点中学当老师,有人考了公务员,有人进了国企当文员,只有他,在化工厂的仓库里,每天跟粉尘和货箱打交道。
从会议室出来,他像被抽走了力气,小马在楼梯间拦住他,眼睛红得像兔子:“阳哥,这不是你的错!生产部贴错标签,质检部没查,老张没核对,凭什么让你背锅?你跟他们争啊!”
小马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刚来时连扫码枪都不会用。林阳靠在冰冷的墙上,望着忽明忽暗的声控灯,声音沙哑:“争有用吗?他们需要一个人给客户交代,我最合适。”
其实他早想过辞职,刚干满三个月,粉尘让他咳嗽不止,加班到深夜时,他看着窗外的灯火,总想起师范大学的图书馆——那时候他总在里面写散文,老师说他“文笔细腻,适合做文字工作”。可每次写辞职报告,他都下不了笔,那些理由像绳子,把他绑在这个岗位上,一绑就是三年。
最痛的,是小薇的离开。2013年春天,他经朋友介绍认识小薇,谈了将近半年。他把所有真心都给了她——省吃俭用,每月留两百块生活费,其余的都给小薇买衣服、买护肤品;小薇想考会计证,他陪她熬夜复习,帮她整理笔记;甚至计划着,等攒够首付,就跟小薇在大港买套小房子,把爸妈接过来住。可到了谈婚论嫁,小薇的妈妈找他谈话,坐在咖啡馆里,语气里满是不屑:“小林,不是阿姨现实,你爸是石化正式工又怎样?能帮你进编制吗?你一个师范文学专业的,不在学校当老师,跑到化工厂当仓库管理员,一个月四千块,连房贷都不够还,小薇跟着你,喝西北风吗?”
他当时想解释,说他在考教师资格证,说他在找文案的兼职,可小薇拉着她妈妈的手,轻声说:“妈,别说了,我跟林阳……不合适。”那天晚上,他在仓库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夜,手里攥着给小薇买的银项链,月亮吊坠硌得他手心疼。他直到最后才明白,他付出的所有真心,在“钱”和“前途”面前,根本一文不值——小薇要的不是他这个人,是能给她安稳生活的物质基础,而他,当时给不了。
分手的伤口还没愈合,2013年年底,妈妈在社区医院体检,查出了乳腺癌。拿到诊断书那天,爸爸在医院走廊里蹲在地上哭,他攥着那张纸,手都在抖。医生说要尽快手术,费用至少十几万。爸爸是石化正式工,工资稳定,但要供家里开销,还要还老房子的贷款,根本没多少积蓄。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把辞职报告揉成团扔进垃圾桶——他需要这份工作的工资,需要用它给妈妈交手术费、化疗费,哪怕粉尘让他咳嗽,哪怕他恨透了这个每天跟货箱打交道的岗位。
2014年除夕,别人家吃年夜饭、放鞭炮,他在医院守着刚做完手术的妈妈。妈妈醒过来,拉着他的手说:“阳阳,别太累了,妈没事,你要是不想在厂里干,就换个轻松的,哪怕工资少点也行。”他强忍着眼泪笑:“妈,我不累,厂里挺好的,工资稳定,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逛街。”可他心里清楚,他不是不想换,是不能换——妈妈术后要吃进口药,要定期复查,这些都要花钱,他不敢冒险。
真正让他觉得“重生”的,是晓雯的出现。这事得从2014年3月说起,当时化工厂行政科的董姐找他谈话,董姐比他大五岁,平时在单位里很照顾人,知道他家境不算好,妈妈又刚做完手术,总想着帮他搭把手。那天董姐把他叫到行政科的小办公室,递了杯热茶水,笑着说:“小林啊,姐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侄女叫晓雯,在大港社区医院当护士,人特别好,性格温柔,还踏实,我想着你们俩年纪差不多,都是大港本地人,要不抽个时间见个面?就当认识个朋友,成不成的都没关系。”
林阳当时愣了愣,下意识想拒绝。自从跟小薇分手,他对感情这事早就没了心气,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条件太差——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没面子,工资不高,家里还欠着医院的债;另一方面,他怕再经历一次“不合适”,那种被人用“前途”“钱”衡量的滋味,他不想再尝。可看着董姐诚恳的眼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董姐是真心为他好,要是直接推了,反倒显得他不识抬举。他攥着温热的水杯,犹豫了半天,才低声说:“董姐,谢谢您……只是我现在的情况,怕是耽误人家姑娘。”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董姐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踏实肯干,对家里又孝顺,这都是优点啊!晓雯不是那种看重物质的姑娘,她跟我说过,找对象就想找个人品好、能过日子的。再说了,就是见个面,聊聊天,又不是马上定终身,你怕什么?”董姐见他还是犹豫,又补了句,“就定在这周六下午,在姐家,姐给你们做点心,你们俩好好聊聊,行不?”
话都说到这份上,林阳没法再推辞,只能点了点头。周六那天,他特意早起,翻遍了衣柜,找出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还算平整的浅蓝色衬衫,又找了条深色的西裤,对着镜子反复整理衣领。出门前,他还特意去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一篮苹果——空着手去董姐家总不好,可他手头紧,只能买些实惠的水果。
董姐家住在石化小区的老式单元楼,三楼,林阳爬楼梯的时候,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都冒出了汗。他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董姐笑着把他迎进去:“小林来啦,快进来,晓雯早就到了。”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地板擦得发亮,沙发上铺着米白色的针织毯,茶几上摆着一盘刚洗好的草莓,还有一碟杏仁饼干。林阳刚换好鞋,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个姑娘——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脸上没化妆,皮肤很白,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光。听见动静,姑娘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好,我是晓雯。”
“你好,我叫林阳。”林阳赶紧回应,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
董姐见状,赶紧打圆场:“你们俩坐,别站着。晓雯,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林阳,在化工厂当仓库管理员,人特别踏实,对妈妈也孝顺。”她一边说,一边给两人倒果汁,“小林,晓雯在社区医院当护士,负责慢性病随访,平时工作忙,但特别有耐心,医院里的老人都喜欢她。”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开始都有点尴尬,谁也没说话,只能听见董姐在厨房切水果的声音。林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倒是晓雯先开了口,她端起桌上的果汁,轻轻抿了一口,柔声问:“林阳,你在化工厂工作很久了吗?”
“快两年了。”林阳抬起头,看着晓雯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温和,没有丝毫嫌弃,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些,“我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本来想当老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就去了化工厂。”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发虚,总觉得“文学专业”和“仓库管理员”放在一起,有点丢人。
可晓雯没在意这些,反而好奇地问:“文学专业?那你肯定很会写东西吧?我上学的时候就特别佩服会写文章的人,总觉得能把心里的想法写成文字,是件很厉害的事。”
这句话让林阳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知道他的专业和工作后,不是问“怎么不去当老师”,而是夸他“会写东西”。他心里忽然暖了一下,话也多了起来:“就是随便写写,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写过散文,现在工作忙,就很少写了。”
“那太可惜了,”晓雯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要是喜欢的话,还是别放弃,哪怕每天写一点也好,兴趣这种东西,丢了就很难捡起来了。”
董姐端着水果盘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说:“看看你们俩,这不就聊起来了嘛!晓雯,你不是说你也喜欢看书吗?你们俩以后可以交流交流。”她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来,吃草莓,刚买的,特别甜。”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聊得越来越投机。晓雯跟他说社区医院的事,说她每天跟着医生去社区里给老人量血压、测血糖,有个张奶奶每次都给她塞糖;林阳跟她说化工厂仓库的事,说他每天要核对多少货单,车间里的机器声有多吵,粉尘有多厚。晓雯听得很认真,偶尔还会问他“那你会不会咳嗽”“有没有戴口罩”,语气里满是关心。
聊到一半,董姐故意说要去楼下买酱油,让他们俩单独待一会儿。董姐走后,客厅里又安静下来,晓雯看着林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董姐跟我说,你妈妈前段时间做了手术?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林阳心里一暖,董姐肯定是提前跟晓雯说了他家的情况,怕她问起不该问的。他点了点头,声音柔和了些:“恢复得还不错,就是还需要定期复查,还要吃进口药,有点贵。”
“进口药是挺贵的,”晓雯叹了口气,又很快说,“不过你别太担心,社区医院有慢性病管理的政策,像阿姨这种情况,后续复查说不定能报销一部分。我回头帮你问问我们医院的医保科,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政策,能省一点是一点。”
林阳没想到晓雯会这么主动帮忙,他心里一阵感动,眼眶都有点发热。他赶紧低下头,用手揉了揉眼睛,低声说:“谢谢你,晓雯,不用这么麻烦的。”
“不麻烦,”晓雯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都是举手之劳,能帮上忙就好。对了,阿姨平时喜欢吃什么?我妈妈会炖一种补血的汤,用红枣、枸杞还有乌鸡,特别适合术后恢复,下次我炖好了给你带过去,你给阿姨尝尝。”
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将近两个小时。临走的时候,晓雯主动跟他交换了手机号,笑着说:“以后有什么事,或者想了解阿姨医保的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林阳攥着手机,看着晓雯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不是小薇那种带着期待的甜蜜,而是一种踏实的温暖,像春日里的阳光,轻轻落在心上。
从那以后,两人就慢慢联系起来。晓雯说到做到,没过几天就炖了乌鸡汤,特意送到化工厂门口。那天林阳正在仓库核对货单,接到晓雯的电话,跑出去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门口的树荫下,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额头上还带着汗。“这是给阿姨炖的汤,你赶紧拿回去让阿姨趁热喝,”晓雯把保温桶递给她,“我还放了点当归,补血的,不过量不多,阿姨刚术后,不能补太猛。”
林阳接过保温桶,触手温热,他看着晓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反复说“谢谢”。晓雯笑着说:“跟我客气什么,对了,我帮你问了医保科的同事,阿姨后续复查的费用,能报销大概百分之三十,你到时候带着病历本和缴费单,去社区医院的医保窗口办就行。”
后来,晓雯因为工作原因,偶尔会来化工厂给工人体检——社区医院有个“企业职工健康随访”的项目,化工厂是重点关注单位,毕竟车间和仓库的粉尘多,容易引发肺部问题。每次来体检,晓雯都会特意去仓库找林阳,有时候给他带几包清肺的草药,说“这是我在中药房抓的,甘草和罗汉果,泡水喝,能缓解咳嗽,你在仓库每天吸粉尘,一定要多注意”;有时候会给她带几本从社区医院图书室借的书,有一次还带了本《散文选刊》,笑着说“我记得你说喜欢写散文,这本书里的文章都写得特别好,你可以看看”。
有一次,林阳加班到深夜,晓雯正好因为要整理体检报告,也在厂里待得晚。她路过仓库,看见里面还亮着灯,就走了进去。当时林阳正趴在桌上写散文,面前摊着一张稿纸,上面写满了字。晓雯走过去,轻轻凑到他身边,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写的这篇《仓库的灯火》,情感好细腻啊,‘月光透过仓库的窗户,落在货箱上,像撒了一层碎银,我握着扫码枪,听着远处的机器声,忽然想起大学图书馆的台灯’,这段写得真好,能让人想起自己的心事。”
林阳吓了一跳,赶紧把稿纸合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随便写写,写得不好。”
“哪里不好了?”晓雯拿过稿纸,认真地看了起来,“就是这里,‘妈妈的咳嗽声和机器声混在一起’,有点太沉重了,你可以加点温暖的细节,比如妈妈给你打电话时的语气,或者你给妈妈送汤时的场景,这样对比起来,更有感染力。”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笔,在稿纸上轻轻批注,“还有这里,‘文学梦像灰尘一样,落在心底’,可以改得再温柔点,比如‘文学梦像一颗种子,虽然暂时埋在土里,但只要浇水,总会发芽’。”
那天晚上,两人在仓库里聊了很久,聊文学,聊工作,聊未来。晓雯看着他,认真地说:“林哥,你是师范大学文学专业的,不能一直待在仓库里,这里的环境对身体不好,而且也浪费你的才华。你应该找个能发挥你专业的工作,比如文案、编辑,哪怕从实习做起也行。你写的散文真的很好,只要坚持,肯定能有机会的。”
晓雯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暗的日子。他开始偷偷在网上投文案岗位的简历,开始在深夜写散文投稿,虽然大多石沉大海,但他第一次觉得,除了“稳定”和“给妈妈治病”,他还有别的盼头——他可以不用再待在粉尘弥漫的仓库里,可以做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可以让晓雯不用再担心他的健康。
回到工位上,林阳打开抽屉,把那条银项链放进帆布包的最底层——他不想再碰,却也舍不得扔,那是他青春里最痛的回忆,也是让他长大的教训。桌上的东西不多,却每一样都带着故事:那个印着向日葵的保温杯,是妈妈手术康复后给买的,说“向日葵向阳,你别总皱着眉头”;几本翻得卷边的书,除了《化工厂仓库安全管理》,还有一本《散文选刊》,是晓雯从社区医院的图书室借给他的,书的扉页上还有晓雯写的小字“愿你笔下有光,心中有暖”;夹在书里的,除了妈妈的复查缴费单,还有几张他写的散文手稿,上面有晓雯用红笔改的批注——“这里的情感很细腻,可以再加点细节”“这句话有点生硬,换个温柔的表达会更好”。
他把书放进包里时,老刘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过来。老刘是叉车班主管,跟他关系最好,妈妈手术那年,老刘替他值了半个月班。这次风波,老刘也受了牵连,被下放到生产车间当工人。“小林,喝碗粥,我家里熬的小米粥,养胃。”老刘把碗放在桌上,“我听说三老板逼你辞职?这事不怪你,是他们把责任都推给你了。”
林阳看着老刘,眼眶发红:“刘哥,其实我早就想走了,可以前……”他顿了顿,想起妈妈手术时,他没钱交住院费,是老刘偷偷塞给了他五千块,“都怪我,要是我当时坚持让生产部贴好标签再入库,也不会连累你。”
“跟你没关系!”老刘摆了摆手,“我这年纪了,降不降级无所谓,你不一样,你年轻,还是文学专业的,不能就这么被耽误了。对了,你要是找不到下家,我帮你去求二老板,二老板人正直,说不定能帮你留下来。”
林阳摇了摇头,笑了笑:“算了吧,刘哥,他们是亲兄弟,就算二老板帮我留下来,三老板也会针对我。而且晓雯也不希望我在化工厂待着,她是护士,知道这里的环境对身体不好。”他拿起保温杯,贴在脸颊上,“以前我坚持,是因为妈妈的病,是因为想稳定,是因为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一个文学专业的,不当老师,真的不好找。可现在妈妈好了,晓雯鼓励我找文字工作,我也想试试,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总比在这里背锅强。”
“再说了,”林阳望向窗外,阳光落在厂区的杨树上,新叶发亮,“树挪死,人挪活。我以前总怕失败,怕同学笑话我混得差,怕爸爸失望,可现在我想通了——什么都可以失败,唯有信念意志的坚定才是战无不胜的武器。我要是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对得起晓雯的期待,怎么对得起自己当年在师范大学的梦想?”
老刘看着他眼里的光,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你有这想法就好,年轻人就该闯闯。以后要是遇到难处,随时找我。”
林阳点了点头,喝完粥,刚要继续收拾,小马抱着个盒子跑了过来,额头上全是汗:“阳哥,我去文具店给你买的文件夹,里面能装简历和手稿,你找文案工作肯定用得上!”
林阳接过盒子,里面是深灰色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前程似锦”,还有几张晓雯常用的便签纸——小马知道晓雯总帮林阳改手稿,特意买了这种便签纸,说“阳哥,你写手稿的时候,有想法就能记在便签上,跟晓雯姐交流也方便”。“谢谢你,小马。”他把文件夹放进包,又拿出一本仓库管理手册递给小马,“这里面有协调技巧,你以后跟生产部对接,别像我一样妥协,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比如上次生产部想把没贴标签的货入库,你一定要盯着他们贴好再收,不然出了问题,还是仓库的责任。”
小马用力点头:“阳哥,我记住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收拾完东西,林阳去行政部交辞职报告。小张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二老板加的两千块补偿金,说你照顾家里不容易。对了,晓雯姐刚才还来问过你,说要是你走了,让我把这个给你。”小张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面是几包清肺草药,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晓雯的字:“林哥,别担心工作,你写的散文很好,我相信你能找到喜欢的工作。这些草药记得泡水喝,别因为辞职了就忘了护肺。对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咱们聊聊你找工作的事,我认识社区医院的一个姐姐,她老公是出版社的编辑,说不定能帮你问问投稿的事。”
林阳捏着纸条,指尖传来纸张的温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想起第一次在董姐家见到晓雯的场景,她穿着浅蓝连衣裙,眼睛亮晶晶的,说“你好,我是晓雯”;想起她送来的乌鸡汤,温热的保温桶在手里沉甸甸的;想起她在仓库里帮他改手稿,红笔在稿纸上轻轻划过的痕迹;想起她鼓励他“你应该找个能发挥专业的工作”——这些画面像一串珍珠,串起了他灰暗日子里的光。
走出行政部,他深吸了一口气,阳光落在身上,驱散了粉尘的味道。他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楼,想起刚来时提前半小时到岗整理货位,想起和小薇在厂区门口告别时的失落,想起晓雯来送汤时的笑脸,想起妈妈打电话说“排骨炖好了,等你回来”——这些回忆,有痛有甜,却都成了过去,像落在身后的影子,提醒着他曾经走过的路,却不会再阻碍他向前。
走到仓库门口,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愧疚地说:“小林,这次是我对不起你,要是我当时听你的,核对清楚再装车,也不会出这事。”林阳摇了摇头,拍了拍老张的胳膊:“张哥,不关你的事,以后发货多核对几遍,小心点总是好的。”王姐从仓库里走出来,塞给他一袋坚果:“小林,多保重,注意身体,别总熬夜写东西,对眼睛不好。”林阳知道,王姐是听晓雯说他总在深夜写散文,特意叮嘱他。
走出化工厂大门,林阳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印着“大港化工厂”字样的厂房,那片弥漫着粉尘的仓库区,那个他待了三年的地方,此刻都成了回忆。他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风带着春天的暖意,吹起他的帆布包带子,包里装着他的文学梦,装着晓雯的鼓励,装着妈妈的期待,沉甸甸的,却又让他觉得无比轻松。
他掏出手机,给晓雯发消息:“我辞职了,以后不用再吸粉尘了,你的草药我带着呢,以后我会好好写散文,争取发表。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很快,晓雯回复了一个笑脸,还有一段语音。林阳点开,里面传来晓雯温柔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能做到!晚上还是我请你,庆祝你脱离‘粉尘区’!对了,我跟社区医院的姐姐打听了,她老公说可以看看你的散文,要是合适的话,能帮你推荐给出版社的公众号,你晚上把你写的散文带来,咱们一起看看。”
林阳看着手机,忍不住笑了。阳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反射出温暖的光。他知道,小薇的离开让他痛过,化工厂的日子让他累过,妈妈的病让他慌过,但晓雯的出现,像一道春天的光,把他从灰暗里拉了出来,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他揣着师范大学的文学梦,揣着晓雯的鼓励,揣着对未来的期待,脚步轻快地朝着公交站走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明亮的路,通向他真正想要的生活——那里没有粉尘,没有背锅,没有“不合适”,只有他喜欢的文字,只有温暖的陪伴,只有属于他的、明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