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铁匠胸膛剧烈起伏,苍老的脸上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崇敬,眼中更是燃烧着铁匠对极致技艺近乎狂热的膜拜。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率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他身后所有的铁匠,无论老少,仿佛连锁反应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朝着萧凌云深深拜伏下去。
“萧将军在上——”
冯老铁匠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滚烫的热度,在安静的工棚内回荡,字字千钧。
“请受我等铸炉不肖之徒拜谢大恩!我等……有眼无珠,先出言不逊,顶撞天工!实在罪该万死!蒙将军不弃,传此神技,我等……万死难报!”
萧凌云没料到会行此大礼,脸色一肃,慌忙上前两步,一把扶住老人的手臂:
“冯老!诸位师傅!快快请起!这……这是做什么?使不得!快起来,如此大礼,萧某担当不起!”
“将军受得起!太受得起了啊!”冯老铁匠手臂上传来的力道惊人,坚定地抗拒着萧凌云的搀扶。
“我等……非仅为己身拜谢!我等代这满营铸炉坊的炉火,代瀚海防线上浴血守土的无边将士!”
“代……代那千千万万翘首期盼归人平安的边关父老——向您行礼!”
他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炉深处熔铸出来:
“将军此番传下此等神乎其技……是为边关儿郎锻造保命之甲,开锋诛妖之刃!”
“此举……无异于给浴血沙场的将士们……再造了一条命啊!再造了无数条命啊!”
“将军……”一个年轻铁匠抬起头,满脸涕泪,声音发颤,“小人……小人的胞兄……三年前守碎叶堡……就是因为甲胄羸弱,被那挨千刀的妖蛮将……一刀……一刀……拦腰劈成了两半啊!”
“我……我亲眼看着他……倒下去……血……全是血啊……”
“我那时就……就发誓……一定要打出一副好甲……好刀!让边关的兄弟们……不再遭这个罪!”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今日得见将军神技……若是……若是哥哥当年能穿上这样的铠甲……他……他怎么会……”
陈平,这个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刚毅汉子,此刻胸膛剧烈起伏。
他比谁都更能明白眼前这副薄甲,那把快刀所承载的分量。
那是多少袍泽以血肉换来的沉痛教训!
妖蛮为何悍不畏死?
精良坚固远超玄胤边军的兵甲,便是他们的倚仗。
而今……天塌了!
妖蛮最后,也是最令人绝望的倚仗,已然土崩瓦解。
他猛地踏步上前,喉头滚动,同样屈下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右手紧握成拳,如同宣誓般,狠狠抵在坚实如铁的心口位置。
那动作是军中面对最崇敬的统帅时才行的最高礼节。
他抬起虎目,望着萧凌云,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掷地有声:
“首席!您传下的,是千万边关将士的性命!您当受此礼——无人可比!!”
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
“万万想不到!贺老铁这一生,打铁为生,挨饿受冻才学得祖传的本事,只当是传给儿孙安身立命的一技傍身……”
“临了,竟还能学到这等惊天动地的技艺!将军指点之恩,不啻于再造之恩!”
“这技艺……这是能传给子孙、光耀门楣的大机缘啊!”
他说着,竟又要下拜。
其余匠人们纷纷动容,也是有样学样。
他们的眼中纷纷燃起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夹杂着无与伦比的感激。
“贺师傅言重了!”
萧凌云伸手扶住老匠,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诸位师傅,都起来都起来。且听萧某一言!祖传技艺是根基,萧某也只是在这根基上多垒了一块砖石。”
“这乱世之中,一门技艺便是安身立命,甚至保一族兴盛的凭仗,萧某深知其重。”
“况且,这包覆烧结与风煤吹炼之法,只是其中一途。萧某手中,尚有不少其他类似的秘方。”
“譬如改良箭头精度的冷锻法、提升甲片韧性的叠淬术、乃至淬火药液的秘方图谱,以及……不少他种技艺图谱。”
“待此役过后,军情稍缓,若诸位有兴趣,我们大可细细探讨切磋,将这炉火锤锻之道,推演得更精更妙!”
此言一出,如同在匠人们滚烫的心头又浇了一瓢热油。
他们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贺老铁更是浑身颤抖,一把抓住了萧凌云的手臂,如抓住一条通天的云梯:
“当真?将军……将军厚恩……瀚海关所有匠人,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必尽心竭力!”
其余匠人如梦初醒,轰然跪倒一片,声音震得炉火都摇晃起来:
“将军天恩!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这不仅是眼前兵器的救急,更是看到了子孙后代技艺通天的大门。
“诸位请起。”萧凌云沉声,扶起贺老铁,“事不宜迟!所需物料已备齐。”
“就依新法,烦请诸位老师傅带领各自的徒工,参详掌握,精工细作,日夜赶制!”
“瀚海关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以及日后能否击退强敌,全系于诸位手中这炉火与锤下了!”
“诸位请辛苦些,务必尽快将第一批新式兵器甲胄赶制出来!”
匠人们齐齐挺直腰板,如同淬火后重新挺立的钢铁,眼中再无半分懈怠,唯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与深切的感激:
“将军放心!豁出性命,熬尽心血,定将最好的货色、最快的速度,给您交上来!”
“好!即刻开工!”萧凌云手臂一挥。
刹那间,沉寂片刻的工棚里,风箱重新爆发出狂热的呼号,那声音如同受伤猛兽在胸腔内积聚的低鸣,沉闷而有力。
沉重的锻锤再次砸下,带着破开一切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刚猛、更带劲。
炙热的铁锭在重击下痛苦呻吟变形,迸射出大片大片的火星,宛如无数细小、滚烫的生命在瞬间迸发,激烈飞溅。
那些跳跃的火星映在匠人们,流淌着汗水与煤灰的脸庞上,也仿佛点燃了他们沉寂已久的心。
匠人们眼中那麻木的困顿被驱散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心中炸开,亮得灼人。
贺老铁粗糙黝黑的大手紧紧攥着那份被汗水浸得边缘微皱的图纸,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仿佛掌中攥住的不是纸,而是祖宗埋在地底的血泪与期冀,是他自己连同身后一群匠户子孙未来的活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如同破损的风箱般鼓胀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唇齿间迸出炸雷般的嘶吼:
“干活!给老子往死里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