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水声如雷。
那道曾为他遮蔽天机的瀑布,依旧不知疲倦地,将自己摔成万千碎玉。
一道身影,从水幕后,缓步行出。
不是踏水而行,也非身法玄妙。
他就那样,一步步,踩着水下的青石,任由冰冷的潭水,浸湿他的布靴,打湿他的衣摆。
仿佛一个,刚刚在山中睡醒的,普通教书先生。
陈凡。
他站在潭边,仰起头,看了看那轮已不知是第几度圆缺的,明月。
身上,再无半分当初的狼狈与伤痕。
那股因窃取天机而引来的,几乎要将他神魂都撕裂的反噬之力,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pad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圆融与内敛。
他站在那里,就是站在那里。
风吹过,衣袂微动,却带不起他半分气机。
鸟飞过,视他如木石,甚至敢落在他肩头,梳理羽毛。
那枚高悬于神魂之海的“法则碎片”,依旧是神只般,漠然而高远。但它逸散出的,那丝丝缕缕,最本源的气息,却已在漫长的“体悟”中,将陈凡的肉身与神魂,淬炼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他还是他。
但天地看他,已不再是那个,充满了“异物感”的窃贼。
他学会了,这方天地的,“语言”。
……
山林幽静,只余下虫鸣与风声。
陈凡没有选择御风而行,他只是,用双脚,丈量着这片,他曾视为“副本”的,陌生土地。
他的脚步很慢。
他能“看”到,脚下的泥土中,无数细小的生命,在进行着生与死的轮回。
他能“听”到,远处的溪流,每一滴水珠撞击在岩石上,所发出的,独属于“流动”的,细微道韵。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因元气潮涌,而新生的,一株株灵草,所散发出的,欣喜的味道。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也从未,如此……陌生。
这种全知般的视角,让他感到一种,正在脱离“人”这个范畴的,巨大疏离感。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观众,看着一部,无比精密的默剧。
有趣,但……无趣。
就在这时。
一阵,极为笨拙,却又无比执拗的,破风声,传入他的耳中。
他循声望去。
溪边,一片空地上。
一个衣衫洗得发白,身形单薄的少年,正握着一柄,几乎快要锈蚀的铁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最基础的“劈”的动作。
他的资质,堪称平庸。
他的剑法,错漏百出。
每一次挥剑,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连身前的一片落叶,都无法斩断,只是被剑风,狼狈地吹开。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后背,黏住了他散乱的头发。
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他的呼吸,粗重如牛。
但他的眼神。
陈凡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映着溪水的眸子上。
那里面,没有杀意,没有功利,甚至没有对强大的渴望。
只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专注与……热爱。
陈凡没有动。
他只是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
若是从前,系统或许已经开始提示:【检测到‘剑痴’模板,可截胡其‘剑道之心’……】
但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这才发现了,不远处,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衫身影。
少年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警惕,但看到陈凡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又放松了下来,只当是山中迷路的旅人。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索出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干硬的麦饼。
他将麦饼,掰成了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半,递了过去,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羞涩。
“这位……先生,你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陈凡看着那半块,能硌掉牙的干粮,又看了看少年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蜡黄,却无比真诚的脸。
他沉默了。
他接了过来,慢慢地,咬了一口。
很硬。
也很香。
“为何,如此苦练?”陈凡咽下那口干粮,声音平淡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为了成名?还是为了杀敌?”
少年挠了挠头,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了看手中的铁剑,又看了看面前的溪水,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干净得,像被溪水洗过的天空。
“不知道。”
“我爹娘死得早,村里人都说我命硬,没人愿意理我。只有,当我拿起这把,我爹留下的剑时……”
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心里,就觉得,很安宁。”
“我喜欢这样。”
轰——
这句简单到极致的,纯粹到极致的回答,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陈凡那片,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魂之海!
安宁?
喜欢?
他回顾自己这一路。
穿越,获得系统,将整个世界,视为一场,可以无限读档的寻宝游戏。
截胡徐凤年的机缘,算计北凉的格局,谋划天下的走向,甚至,将手伸向了那天门之后的,至高法则。
他一直在追逐。
追逐更强的力量,更高的境界,更刺激的“战利品”。
他得到了很多。
多到,足以让这方天地的帝王,都为之颤抖。
可是……
他,陈凡,最初的“本心”,是什么?
他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玩一场,更真实,更宏大的游戏吗?
游戏,总有通关的一天。
通关之后呢?
是无尽的空虚。
陈凡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因为找到了“喜欢”之事,而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自己窃来的,那满身的神通,那满腹的算计。
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可笑。
他笑了。
不是那种,带着算计与玩味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
他站起身,将剩下的半块干粮,塞回到了少年的手中。
他没有去指点少年那拙劣的剑法,也没有给予任何,能让他一步登天的“机缘”。
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坚持你喜欢的。”
“那便是,这世上,最好的道。”
话音落下。
他的身影,已如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林间的雾气之中。
经此一事,他那因窥见天道,而变得冰冷、高远,近乎“非人”的心境,仿佛被那半块粗粝的麦饼,重新,拉回了这片,充满了烟火气的,滚滚红尘。
道,依旧在天。
心,却落回了地。
他抬起头,望向了遥远的,北方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北莽。
那个,他亲手扶持起来的,新的棋盘。
或许,也是时候,去问问自己,在那片棋盘上,除了落子之外。
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