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的冬,来得比离阳更早,也更烈。
但今年的上京城,却似乎连风雪,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陈凡走在宽阔得足以容纳八马并行的朱雀大街上,身上,只是一件,从山中某个倒霉的樵夫那里,“借”来的普通青布袍子。
他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收敛的气息。
从武当深山中走出的那一刻起,他便如一滴水,汇入了名为“天地”的江河。
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无人能将他,从这滚滚红尘中,分辨出来。
街边,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与本地的店铺老板,为了一匹绸缎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却又在拿到货物后,勾肩搭背地,走向了不远处的酒肆。
几个穿着崭新棉袄的半大孩子,举着糖葫芦,在人群中追逐嬉戏,撞到了巡逻的兵士,那兵士也只是笑骂一句,便挥挥手,让他们快些回家。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焦香,劣质水酒的醇厚,以及,一种,名为“希望”与“安稳”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他一手规划的蓝图。
可此刻,亲眼看着这幅蓝图,变成了活生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画卷,陈凡的心中,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他像一个,写完了得意文章的书生,回头再看时,却发现,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活了过来,有了自己的悲欢离合。
有趣。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
……
皇城,巍峨依旧。
只是那朱红的宫门前,肃立的禁军,却让陈凡的脚步,微微一顿。
领头的那员将领,很年轻。
面容,如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上那套明光铠,擦拭得一尘不染,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整个人,如同一杆,钉死在大地上的长枪。
沉稳,坚毅,且……陌生。
不是铁木格。
那个曾被自己从死人堆里提拔起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禁军统领。
陈凡的神念,只是如微风般,轻轻拂过。
一瞬间,他便“读”懂了。
这名年轻的将领,是耶律德华,在自己离开的这大半年里,亲手,从一场边境的小规模冲突中,破格提拔起来的。
没有经过任何人的举荐。
是那位年轻的帝王,自己,看中的人。
被人,动了自己的“奶酪”?
换做从前,陈凡或许会觉得,这是“棋子”不听话的征兆,需要敲打。
但现在……
他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那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自己养大的孩子,终于学会了,自己去挑选,保护自己的恶犬。
长大了啊。
他没有上前,更没有通报。
身影,只是在原地,微微一晃,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宫门之外。
那名如标枪般的年轻将领,似有所觉,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陈凡刚刚站立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片雪花,悠悠地,打着旋儿,落下。
他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最终,却还是重新站直了身子,目光,警惕地,望向了远方。
……
御书房。
暖炉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没有半点烟火气。
年轻的北莽皇帝耶律德华,正伏在案前,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他的眉宇,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与稚嫩,多了一种,被权柄与国事,日夜浸泡后,才能拥有的,沉凝与威严。
他落笔的速度很快,却不潦草。
每一份奏折,他都看得极认真,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显然,已对这些繁杂的国事,驾轻就熟。
就在他,准备拿起下一本奏折时,他握着朱笔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看向了,书房门口,那个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身影。
青衫,布衣,神情散淡。
仿佛一个,远游归来的,教书先生。
耶律德华的瞳孔,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骤然收缩!
震惊,愕然,不可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的脸上,交替闪过。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他便已恢复了镇定。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而后,走下御阶,对着那个身影,恭恭敬敬地,长身一揖。
君臣之礼,无可挑剔。
“学生,恭迎太师回京。”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再无半分,当年的惶恐与依赖。
“起来吧。”
陈凡的声音很淡,他随意地,打量着这间,比他离开时,更显威严与秩序的御书房,目光,最后落在了耶律德华的身上。
“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陛下,当真,是长大了。”
这句称赞,听不出是褒是贬。
耶律德华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
“国事如逆水行舟,学生,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没有问陈凡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而是,重新回到了御案之后,将一份刚刚批阅完的奏折,双手,呈递了过来。
“太师,这是关于明年开春后,对西境用兵的方略,学生斗胆,做了一些调整……”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向陈凡,汇报着他离开这段时日以来,北莽的各项国策。
从军备整顿,到民生新政。
从官员任免,到与离阳的暗中交锋。
他的言语间,既有对陈凡这位“太师”的,发自内心的尊敬,却也,隐隐透出一种,属于帝王的,自信与决断。
他在汇报,也是在,展示自己的“成果”。
他希望,得到这位,如神似魔的太师的,认可。
陈凡,没有接过那份奏折。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耶律德华,将所有事情,全部说完,整个御书房,重新陷入了安静。
年轻的帝王,站在那里,看似平静,但那微微绷紧的,衣袖下的手掌,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一丝紧张。
他在等。
等候着,这位一手将他扶上帝位,能与仙人论道的太师,给出最终的,评判。
然而……
陈凡,却只是笑了笑。
“做得不错。”
他点了点头,语气,就像一个长辈,随口夸奖了一句,功课做得很好的晚辈。
然后,他便话锋一转。
“我在南边,武当山下,遇到一个,练剑的少年。”
陈凡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
“他很笨,一把剑,练了十年,连最基础的劈砍,都做不好。”
耶律德华愣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陈凡会说起这个。
“……但他很快乐。”
陈凡抿了一口凉茶,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皇城的宫墙,看到了那个,在溪边,执着挥剑的,单薄身影。
“我还吃了半块,能硌掉牙的麦饼,味道……其实还行。”
他没有提,一句“武当论道”。
没有说,半句“三仙叩天”。
更没有,去点评耶律德华的任何一项,治国方略。
他就像一个,最寻常的,远游归来的旅人,将自己路上遇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趣事,讲给自己,唯一熟悉的学生听。
耶律德华,静静地听着。
他眼中的,那一丝丝紧张,一点点戒备,一缕缕揣测,都在这平淡的叙述中,缓缓地,消散了。
他忽然,明白了。
这位太师,真的,从来没有,将这北莽的皇权,放在眼里。
他所图谋的,是那山外的山,天外的天。
自己,这盘棋局上,最重要的棋子,如今,已经拥有了,自己“行走”的能力。
而这位下棋人,对此,不仅没有动怒,反而……乐见其成。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上了耶律德华的心头。
他紧绷的肩膀,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
“太师游历辛苦,学生,这就命御膳房,备下酒宴,为您接风洗尘。”
“不必了。”
陈凡站起身,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我就是回来,看看。”
“看看这城,看看你……顺便,也去看看,我那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们。”
话音落下。
他的身影,再次,如一缕青烟,消散在了原地。
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在御书房内,轻轻回响。
“这北莽,交给你,我放心。”
耶律德华站在原地,良久,良久。
最终,他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地方,再一次,深深地,躬身一拜。
这一次,拜的,不是君臣。
是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