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出院的那天，天气是一种过于明亮的晴朗，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却带着初秋特有的、不容忽视的凉意。风吹过时，卷起地上几片早凋的落叶，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更衬得周遭有一种事件落定后的异样平静。
他身上的外伤大多已愈合，新生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浅粉色，但更深处的骨骼和经络仍会随着天气变化或某个不经意的动作，传来一阵阵隐秘的钝痛。
偶尔，毫无预兆的眩晕也会短暂地攫住他，让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那几根悄然滋生的白发，被他刻意地梳理进乌黑的鬓角。
沈素素默不作声地办理完所有手续，推着一辆轮椅送他出院。王昊和赵宇走在前面几步，下意识地形成一种保护的站位，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看似寻常的人群和车辆。
几人并肩而行，偶尔低声交谈两句，试图营造出几分轻松的假象，但空气中弥漫着的紧绷感挥之不去——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脆弱的宁静。
回到沈素素的公寓，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过分明亮的光线，室内一时安静得只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四人重新聚在客厅，或坐或站，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在每个角落。
赵宇是最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灰幕后续的情况，我通过一些渠道，尽可能打听了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三人，“果然和素素之前判断的几乎一致。那些原本处于权力中下层的副手和次级圣，在第一时间的震惊和混乱后，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权力瓜分。他们成立了一个所谓的‘新灰幕’，名义上是继承并管理十二圣留下的庞大遗产，实际上就是新一代的掌权者。”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冷嘲：“他们选择了彻底冷处理我们的事。不追究，不调查，甚至在内部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再提及十二圣的陨落细节和我们的存在。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王昊闻言，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呵！头顶上压着的大山终于自己塌了，正是他们千载难逢的上位机会，谁还会真傻到跳出来替几个死人报仇？稳定局势，攥紧到手的权力才是第一要务。”
沈素素垂着眼眸，声音低沉地补充道：“但这也意味着，重组后的灰幕，后续会变得更难对付。他们放弃了正面冲突，会选择更深地潜伏下去，运作模式会更隐蔽，更谨慎，也更稳定。一个没有唯一核心、而是由多个利益团体联合维持的体系，往往更难从外部攻破。”
王昊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带着一股躁动的不耐：“既然他们都冒头了，知道是谁在掌权了，那不如干脆点！就像当初在副现实里对付白露教团一样，找准目标，一个个清理干净算了！反正这些靠着旧主遗产上位的家伙，估计也没几个好东西！”
他说完，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羽身上。沈素素和赵宇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同样将视线投向林羽，等待他的反应。
林羽沉默了片刻，指节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不行。这里不是副现实，是现实。”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第一，在副现实，死亡不是真正的终结。人死了，过一段时间会从现实重新复刻归来，只是会丢失死亡前后的一段记忆。那更像是一场无限重置的残酷游戏。但在现实里——”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王昊，“一旦动手杀人，对方就是彻底的、永恒的死亡，没有重来，没有第二次机会。”
王昊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却被林羽接下来更加冷静的分析压了下去。
“第二，”林羽继续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果我们真的采取极端手段，一次性清洗掉灰幕现在的高层，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会让整个社会秩序动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灰幕虽然庞大，但它一直以来最大的优势就是隐藏得好。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它可能只是一个背景深厚的跨国研究机构，一个掌握着惊人财富的神秘商会，或者是一些尖端科技俱乐部、大型企业的背后推手。公众甚至根本不知道残痕者的存在。”
“顶多，偶尔会在某些极限体育赛事上，出现一些体能表现打破常理认知的选手；或者某些公司的财富积累速度快得不合逻辑。但这些异常，目前都还能被归咎于天赋、科技突破或商业手段，尚处于可以被主流社会勉强解释的范畴。”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沉：“如果我们贸然揭开这层伪装，甚至用最血腥的方式公开血洗灰幕高层……那就等同于亲手把整个世界推向无法预知的混乱深渊。残痕者的存在将彻底曝光于天下，现有的政府机构、军队、媒体……所有力量都会被卷入这场巨大的漩涡。那将不再是针对某个组织的斗争，而是整个文明结构的全面失序和崩塌。我们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赵宇听到这里，轻轻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低声道：“确实……仔细想想，那场面太可怕了。引发的恐慌和冲突将是毁灭性的。”
林羽点了点头，眼神冷冽如冰。 “第三，首恶已诛。苏哲和十二圣是核心，是一切的源头和最高意志。现在剩下的这些所谓‘新灰幕’成员，其中大部分恐怕只是为了利益、为了权势而依附的助纣为虐者。他们里面，真正深入了解副现实本质和灰幕最终极目标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失去了苏哲这个大脑和心脏，他们就像被拔掉了毒牙的蛇，危险性远远不如从前。”
王昊皱紧了眉头，语气依旧带着不满：“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占据着灰幕的资源，继承了过去的那一套，本质上还是毒瘤。难道就放任不管？”
“我没说不处理。”林羽看向他，目光锋锐如刀，“只是处理的方式需要改变。我的能力更适合毁灭而非掌控，与灰幕后续这种需要精细操作的权利斗争并不完全匹配。而你——王昊，你的残痕是修改认知。这比任何直接的武力都更适合应对现在这种局面。”
王昊彻底愣住了，指着自己：“我？靠，我一个 游戏主播，靠嘴皮子和节目效果混饭吃的人，你让我去对付一整个庞大的隐秘组织？”
“不仅仅是应对。”林羽摇头，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我是要你取而代之。”
王昊猛地一怔，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林羽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灰幕本身，并不一定非要被彻底毁灭。就像在副现实里，灰幕的构成也是分层的。最底层的成员，或许只是为了能在那种残酷的环境里多吃一口食物、多活一天；中层的干部，其中一部分可能真心相信他们是在为了某种更伟大的理想而奋斗，想要把副现实人类的命运从无序和短暂中拯救出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最顶层的极少数，如十二圣，才完全知晓并主导着灰幕最真实的终极目的——掌控现实与副现实两个世界。”
他顿了顿，缓缓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现实中的灰幕，其结构恐怕也同样复杂。它渗透进入各行各业所积累下的庞大能量、资源和人脉网络，本身并非完全是罪恶。工具无罪，关键在于掌握工具的人，以及使用的目的。这股力量如果能够被引导，被掌握在相对正确的人手中，或许能转化为一种意想不到的资源。”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王昊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如果能想办法渗透进去，一步步掌控现实中的灰幕，再利用它的渠道和资源，顺势反向渗透进副现实中的灰幕残余势力说不定，我们还能借此继续接触到更上层的——天祸的信息。我们需要更多关于他们的情报，而这条路，或许是当前最直接、也最有可能的途径。”
空气瞬间沉重得几乎要凝固。
王昊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指尖无意识地快速敲击着桌面，显示出内心的剧烈动荡：“你是认真的？让我去当新灰幕头子？我一个靠哗众取宠混流量的主播，去玩这种能左右世界格局的权力的游戏？这太……”
“你不是靠嘴皮子哗众取宠。”林羽平静地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依赖的，是你的残痕能力——那是一种能直接动摇、甚至改写他人认知的可怕力量。现在的灰幕后续，最不缺的就是武力和财富，他们缺的，正是一个能够无声无息统一内部思想、抚平反对声音、甚至重塑所有人意志的手。而你，就是那只最合适的手。”
赵宇在一旁看了王昊一眼，忽然低声开口，语气沉重：“其实……林羽说的没错。从能力适配性来看，你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人比你更能从内部瓦解和掌控一个依靠信息与意志运作的组织。”
沈素素则始终垂着眼帘，纤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没有出声赞同也没有反对，仿佛正在心中飞速衡量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与巨大的风险。
沉默在房间里持续了许久，只能听到王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最终，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低低骂了一句：“妈的……这算什么事……老子要从一个差点被搞死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他娘的反派头子了？”
林羽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冷峻的平静：“不。这不是扮演反派。这是一条新的起点，一种更有效率的清算方式。沈素素和赵宇会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你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援。”
沈素素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王昊，直直地看向林羽，那双美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呢？林羽。你把这么重的担子，这么危险的计划交给了王昊。你自己接下来打算去做什么？”
空气里再次安静下来，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羽身上。
林羽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伤后初愈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他抬眼，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三人。
“我已经想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要去做一件更重要，也必须由我去做的事。”
三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等待下文。
林羽向后靠进沙发里，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仿佛压着深渊之下最汹涌的暗潮。
“就是那个，我们刚从副现实回到这里时，我准备跟大家说的最初的计划。”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锐利，扫过众人，“我说过，我的最终目标是通关死亡游戏，触及背后的真相。但只要通往副现实的那扇‘门’还开着，循环就永远不会停止。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被莫名卷入，成为新的人牲，地殃。这个残酷的漩涡，必须被斩断。”
王昊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反驳：“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都走不通？”
“对。”林羽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无数参与者、无数像我们一样的残痕者，最终都放弃了这个目标，甚至认同了副现实的规则。因为他们看不到尽头，认为通关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循环。”
沈素素屏住了呼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你打算怎么做？”
林羽缓缓抬眼，眼神冰冷得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仿佛能切开一切虚妄：“我要关门。”
房间内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
赵宇猛地坐直了身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关……关什么门？！”
“关上所有连接现实与副现实的门。”林羽的声音平稳依旧，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世界根基的力量，“通过观察和接触真理之门，我意识到它并非自然造物，而是某种强大到极致的空间类残痕扭曲现实所形成的稳定通道。既然它能被打开，那就一定能被关闭。我要找到在现实中所有可能存在的、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门，无论它们以何种形式存在，隐藏得多深……我都要用我的力量，一扇一扇地，彻底封死它们。从根本上斩断这个罪恶的循环，然后再去考虑如何彻底攻略死亡游戏，将那些所谓的人牲、地殃、乃至背后的天祸彻底终结。”
话音落下，王昊急切开口，“你他妈疯了吧？！关门？关掉通道？我们连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出现的都搞不清楚！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是怎么莫名其妙就进入副现实的！更别说……你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做到？！这根本是和整个世界的基础规则作对！”
赵宇也开口，语气充满了担忧：“是啊，林羽！别太冲动！我们连副现实最基本的运行规则都没完全摸透，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你现在就要去执行一个听起来像是神话传说一样的封门计划？这不是在和虚无缥缈的概念搏命吗？”
沈素素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看着林羽的眼神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担忧和恐惧：“你这是在把自己推向一个根本无解的死局。万一失败…后果……”她甚至无法说完那个假设。
林羽看着他们，神色却未有丝毫动摇，仿佛早已看穿了所有质疑和恐惧。 “你们说得都对。这件事，听起来近乎不可能完成。逻辑上充满漏洞，风险无法估量。”他承认道，但话锋随即一转，变得更加沉重，“但如果不去做，不去尝试斩断这个根源，我们就将永远被困在这个绝望的死循环里，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去，永远看不到真正的尽头。而我……”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也永远无法实现那个真正复活她的目标。”
最后那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了所有人的心脏。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王昊猛地骂了句极其难听的粗口，低下头，用力搓着自己的脸，试图掩饰眼神里翻涌的不安和某种被震撼到的情绪。
赵宇握紧了拳头，额角青筋微微暴起，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沈素素眼圈彻底红了，她死死盯着林羽，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不顾一切地开口阻止他，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是将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最终，是赵宇率先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的妥协：“那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完成这种听起来像是弑神一样的事情。”
林羽的眼神稍稍缓和了几分，但深处的冰冷依旧未变：“在我找到并尝试封闭所有门之前，肯定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段时间，就是机会。”
他看向三人，“如果你们想帮忙，可以尝试提前主动返回副现实——利用灰幕可能还未完全失效的渠道，或者我们已知的某些方法。在真理之门被彻底封死、无法再随意开启之前，你们要尽可能地去攻略死亡游戏，积累情报，摸清更多规则。我的目标是从根本上堵死源头，而你们的目标，则是保证在源头被堵死之后，推进攻略进度。”
他站起身，动作因为伤势依旧有些缓慢，但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我去做那个封门的人。” “你们，去成为门那边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