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这次,风头太盛了。不光是张海东,县里盯着你们的人,恐怕也不少。”
周秦心头一凛。
这话,跟郑苏月说的,不谋而合。
他刚想说点什么,村口放哨的小伙子,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的神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秦……秦哥!又……又来车了!”
“慌什么!”韩武喝道,“是不是公安局的同志,来送锦旗了?”
“不……不是!”小伙子喘着粗气,指着村口的方向,“是……是一辆小轿车,黑色的,比上午那辆伏尔加还气派!车上下来个人,说……说是县里来的,要……要请秦哥你去县里一趟!”
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
这六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院子里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伏尔加,那是县里一把手才有的座驾。
而上海牌轿车,整个县里,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能坐上这车的人,无一不是县里真正的实权人物。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周秦。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周秦放下酒碗,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郑苏月。
郑苏月已经站了起来,她把女儿交给旁边的许秀容,走到周秦身边,轻轻地帮他理了理衣领。
“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周秦原本有些浮动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周秦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朝着村口走去。
村口,那辆黑色的轿车,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车旁,站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三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机关里浸淫出来的精明和干练。
看到周秦过来,他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微笑。
“您就是周秦同志吧?”
“我是。”
“我姓王,是李局长的秘书。”王秘书伸出手,和周秦握了一下,一触即分,“李局长今晚在县招待所设了个便宴,想请周秦同志过去,聊一聊。”
他说的是“请”,用的是“聊一聊”,可那语气,却不容任何拒绝。
这不是邀请,这是通知。
“好。”周秦没有多问,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秦哥!”韩武和几个村民跟了过来,脸上全是担忧。
“没事。”周秦回头,对他们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喝,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转身上了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声音。
车子很稳,车里也很安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
王秘书坐在副驾驶上,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个从山村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本以为,周秦会紧张,会局促,或者会没话找话地套近乎。
可周秦没有。
他就那么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那份从容和镇定,让王秘书心里暗暗称奇。
车子没有开往县公安局,而是直接进了县委大院后面的县招待所。
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领导和重要客人的地方,寻常人,连门都进不来。
王秘书领着周秦,穿过假山和回廊,进了一个雅致的包间。
包间里,只坐了一个人。
国字脸,浓眉大眼,正是李局长。
他没穿警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随和。
“周秦同志,来了,坐。”李局长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桌上,已经摆好了四样精致的凉菜。
“今天不是在单位,没有那么多规矩。”李局长亲自给周秦倒了一杯酒,“我痴长你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李哥。”
周秦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李局长,您是领导,我敬您。”
他没叫“李哥”,也没说什么客套话,仰头,把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李局长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抹赞许。
不卑不亢,懂分寸,知进退。
是个聪明人。
“好!爽快!”李局长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坐,坐下说。”
服务员开始上热菜。
菜不多,但样样都是硬菜,清蒸鲈鱼,红烧蹄髈,还有一个菌菇老鸭汤。
整个饭局,李局长都没提一个字关于高建民的事。
他就像个邻家大哥一样,跟周秦拉着家常。
“听下面的人说,你以前在部队,当过侦察兵?”
“是。”
“难怪,身手不错。”李局长点了点头,“转业之后,怎么没留在城里?”
“家里穷,媳妇孩子都在村里,不放心。”周秦的回答,简单又实在。
“嗯,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李局长又问,“你们那个施工队,现在干得怎么样?”
“还行,带着村里几十号人,混口饭吃。”
“服装合作社呢?”
“刚起步,我媳妇在弄,我不懂。”
一问一答,周秦始终是那副样子,话不多,但句句都是大实话。
他牢牢记着媳妇的交代:别耍小聪明,别装,他是什么样,就表现出什么样。
李局长要看的,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官场油子,而是一个能办事、靠得住的“粗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局长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
他看着周秦,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周秦啊,你觉得,咱们平溪县,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周秦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太大了,也太突然了。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李局长,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大事。”
“不,你懂。”李局长摆了摆手,“高建民的事,你就办得很好。快,准,狠。一下子就把脓包给挤破了,还没让毒水流得到处都是。”
他终于提到了高建民。
周秦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知道,正题来了。
“咱们县,看着一团和气,但底下的烂事,多着呢。”李局长的声音,沉了下去,“有些事,摆在台面上,不好办。牵扯太多,关系太杂,一动,就容易伤筋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