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五的尸体,很快被抬了进来。
那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不甘。
周邦彦不顾自己重伤在身,挣扎着从石床上坐起,亲自上前验尸。
他先是仔细检查了钱五的口腔,确认了毒囊的碎片。
随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一寸地,扫过尸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角落。
雷横和不良帅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他们知道,这位少帅虽然武力未复,但那双能洞察秋毫的眼睛,和他那颗能算尽人心的脑袋,才是拱圣营最可怕的武器。
突然,周邦彦的目光,定格在了钱五那只干枯瘦长的右手上。
那只手,死死地攥着,仿佛在临死前,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掰开他的手。”
周邦彦沉声道。
一名殿前司的士兵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早已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了开来。
手心,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少帅,这……”
雷横有些疑惑。
周邦彦却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被掰开的手掌。
在掌心那几道深刻的掌纹交汇处,他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凹痕。
那是一个用某种尖锐物体,在临死前,用力刻下的痕迹。
周邦彦俯下身,将眼睛凑了过去。
那是一个字。
一个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刻出的,潦草的字迹。
“塔。”
周邦彦的瞳孔猛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塔?这个字背后,瞬间牵扯出无数条关于蔡京、大相国寺和皇家秘辛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成一张滴血的网。
汴京城内,有塔的地方,不计其数。
大相国寺有塔,开宝寺有塔,甚至连一些大户人家的园林里,都有观景的小塔。
这个“塔”字,究竟指向何方?
这似乎是一条线索,却又像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谜语。
就在这时,不良帅缓缓走了上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塔”字,又看了一眼钱五的尸体,沙哑地开口。
“公子,你看他的衣袖。”
周邦彦顺着他的指引看去。
钱五穿着一身锦袍,衣袖宽大,并无异常。
但不良帅伸出那只如枯枝般的手,轻轻捻起钱五的袖口,翻了过来。
在锦袍的内衬上,周邦彦看到了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
那不是血迹。
而是一点……香灰。
而且,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带着淡淡檀香味的香灰。
“这是……大相国寺,‘舍利塔’里供奉的‘定神香’的香灰。”
不良帅缓缓说道。
“这种香,由寺内高僧亲手调配,从不对外出售。只有每月初一、十五,在舍利塔内为皇家祈福时,才会点燃。”
“寻常香客,根本不可能沾染到。”
大相国寺!
舍利塔!
“塔”字之谜,瞬间解开!
周邦彦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奔涌了起来。
他明白了。
那笔消失的巨额资金,那本最关键的核心账册,根本就不在“金玉满堂”!
钱五,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早就将最致命的东西,转移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大相国寺的舍利塔!
那里是皇家祈福的禁地,守卫森严,谁敢去那里搜查?
好一招“灯下黑”!
好一招“瞒天过海”!
雷横的军人本能让他眼中杀机一闪,沉声道:“末将这便带兵,将那妖僧乱棍打死,把寺庙翻个底朝天!”
“等等!”
周邦彦却叫住了他。
“少帅?”
“来不及了。”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们能查到这里,敌人,也一定能想到这里。”
“钱五虽然死了,但他的同党,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赶去舍利塔,销毁证据。”
“现在派兵过去,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扑个空。”
“那……那怎么办?”
雷横急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到手的线索,再次断掉吗?
周邦彦没有立刻回答,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方代表着皇权的龙纹玉佩之上。
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查案了。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更是一场与整个腐朽官僚体系的正面博弈。
他需要力量。
需要一股足以冲破所有规则,镇压所有宵小的,绝对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只有一个人能给。
“陈恭。”
周邦彦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御前总管。
“奴才在。”
“我要见陛下。”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现在,立刻,马上。”
……
一个时辰后,紫宸殿。
赵佶听完了陈恭带回来的所有情报,那张刚刚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上,再次变得铁青。
他没想到,蔡京、高俅倒了,这张盘根错节的叛国之网,竟然还在疯狂地运作!
他更没想到,对方的胆子,竟然大到了敢将罪证,藏于皇家寺院的舍利塔之内!
这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
这是对他这个天子的无情嘲弄!
“他要见朕?”
赵佶的声音,冰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是。”
陈恭躬身道。
“周公子说,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找到那本核心账册。但……他需要陛下的全力支持。”
“他要什么?”
“他……他要一道手谕。”
陈恭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一道可以让他,节制京城所有禁军,包括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大衙门的……临时兵符!”
赵佶的瞳孔,猛然收缩。
节制京城所有禁军?
这是何等疯狂的请求!
自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个臣子,能同时拥有如此大的兵权!
这个周邦彦,他究竟是想查案,还是想……谋反?
一股来自帝王本能的、深入骨髓的猜忌,瞬间涌上了赵佶的心头。
他沉默了。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陈恭跪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后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知道,这是周邦彦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海阔天空。
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许久,许久。
赵佶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与疯狂。
“好一个周邦彦,好一个拱圣营的遗孤!别人都是向朕要官、要钱、要美人,他倒好,一开口,就要朕的半壁江山!”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陈恭:“他是不是以为,朕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可以被随意蒙蔽的黄口小儿?”
“奴才不敢!”陈恭头磕在地,砰然作响。
赵佶却没有再看他,而是走到御案前,眼神中的猜忌与杀意一闪而过,最终却化为一种更深的冰冷与决断。
“朕可以给他兵权。”他拿起那支沾满了朱砂的御笔,声音平静得可怕,“但,这把刀既然是朕给的,刀柄就必须攥在朕的手里。”
“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