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被温德尼斯磨损得厉害的皮靴在地面蹭出浅痕,沾着草屑与泥土的靴筒并在一起,像两根扭曲的枯木。
她身上披了件灰扑扑的袍子,内里是一件白衫,但早被草汁染成斑驳的绿,又溅上了棕黑泥点,整个人便落魄得如同逃难的旅人。
可她身形修长,体态完美,那束用草藤绑在一起的银发垂在一侧胸前,随晨风轻轻晃动时,又透着世家贵族特有的矜贵。
只不过,是蒙了层风霜的“逃难版”。
虽然白鸟嘴上骂着温德尼斯是伺候卡亚的骑士,但它心底却知,这人绝不可能只是骑士的身份,倒的确有可能是什么人鱼国的王储。
……
此时温德尼斯距卡亚不过五步,卡亚抬眼就能看见她,却在看到她的瞬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记忆里的姐姐从来没有这般模样——神情说不清是落寞还是悲痛,周身笼着层化不开的乌云,苍穹低垂,她便成了灰暗寰宇间一粒渺小的沙。
这样深沉的模样,是卡亚记事起从来没有见过的。
晨风掀起温德尼斯耳畔凌乱的银发,发丝遮了她大半神情,她立在那里,像尊沉默的石雕像,连呼吸都似凝住。
过了许久,她才抬手,将纷飞的银发别入耳后。
“求人可不一定会得到回应。”温德尼斯的声音有些哑,目光落在了虚空,“别乱求人。”
白鸟身为动物的本能在告诉它——此刻的温德尼斯很危险,它最好不要惹她。
于是它堪称乖顺地点头,又突然想起她看不见,赶忙补充道:“知……知道了。”
温德尼斯转过身,朝白鸟走去,指尖拨动了一下又溜到颊边的银发,那缕银色便如流水般晃荡起来。
她眼底没什么神采,语气恹恹:“说吧,叫住我干什么。”
白鸟总觉得这人现在厌世得厉害,怕她把自己掐死,它便挑着好听话讲。
“王储殿下。”这会儿白鸟倒是主动承认她的身份了,“但是我的女儿得到舞裙和舞鞋时很开心。”
“然后呢?”
“她就去了王宫……然后就没了。”
温德尼斯不想再跟这蠢鸟讲话了,她愈发感到无趣:“我并不了解你的女儿,但目前看来,你这个母亲同样不了解。
“你跟你女儿聊过天吗?”
白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她喜欢跟动物聊天!”
听到这话,温德尼斯不合时宜地想着,原来陆地的动物都是会人语的吗?
不过这个念头只存在了短暂一瞬,她蹲下身子直视白鸟,问它:“我是说,你跟她聊过生存,聊过理想,聊过未来吗?”
白鸟黑色的眼珠肉眼可见地覆上空白茫然,她再次被温德尼斯的话冲击得无法回神。
这些……
是它都不曾有的,它自然不可能跟它的女儿聊起过。
白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没有?”温德尼斯话是疑问句,但却了然地点头。
“我就知道。”
白鸟想要说话,但又怎么也开不了口。
它无法反驳,它的确没有问过。
它死前让女儿务必活得纯良温驯,希望她能得到主的庇佑,死后它化成一只白鸟,目睹女儿被继母和继姐压迫,然后,它又教了女儿什么?
它依旧教她顺从……
“等她回来跟她聊聊天吧。”温德尼斯这样说道。
王储殿下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威严凛然的女人。
但就算再不苟言笑的母亲,也会在女儿十五岁时耐心地询问她们的梦想,她们喜欢的未来,然后传授她们生存之道。
就算一时之间答不上那些问题也没关系,母亲会托举她们,直到她们踏上自己所热爱的道路。
温德尼斯是这样走过来的,她的妹妹们同样如此。
包括前几月刚满十五岁的卡亚。
所以她给白鸟提的建议,就是聊天。
推心置腹,剖出最深的心迹,直面内心的诉求。
温德尼斯没什么再说话的欲望,她把白鸟抓入手中,放到她能够到的最高的榛子树树枝上,就转身去了卡亚那边,准备带卡亚离开。
“谢谢!”
白鸟回过神见温德尼斯要走,连忙大声感激道。
温德尼斯将手举过头顶晃了晃,脚步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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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亚,我们走吧。”温德尼斯弯腰准备抱起卡亚。
卡亚伸出手制止了她,她见温德尼斯疑惑望着自己,指了指身前的土地,那里是一行文字。
——‘姐姐,介意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好好聊聊吗?’
这段话旁还放了一块石头,卡亚应该就是拿那块石头写的字。
温德尼斯顿了顿,温声问:“卡亚想要聊什么?”
“姐姐的故事,关于大陆的。”
卡亚拿起石头写道。
温德尼斯失笑。
“卡亚果然很聪明。”她叹息一声,“不过我的故事可不怎么有趣。”
温德尼斯抱起卡亚。
“不过还是听卡亚的,我们找一个无人的地方。”
温德尼斯知道,她这位聪明博学的妹妹已经猜出了一些事情。
“希望到时候卡亚可不要嘲笑我。
“毕竟,卡亚想要知道的,其实是姐姐小时候犯蠢的故事。”
温德尼斯微微拢紧了卡亚,声音莫名又带了些哑意。
卡亚能清楚感受到温德尼斯的悲伤,她皱眉,勾住温德尼斯的脖子,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拥抱。
才不会呢。
卡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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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一个赤脚女孩拎着舞鞋拖着裙子跑到了离榛子树不远的鸽舍前,没等白鸟说话,她就灵活地跳了进去。
紧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男和白鸟死前的丈夫依次出现,两人交谈一番就暴力破开了鸽舍,然而里面无半点人影。
他们不信邪,进了屋子去看,却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女孩正在厨房的煤灰里忙碌。
王子不感兴趣地离开了。
白鸟站在榛子树顶,见状高昂地叫了一声,飞到了厨房。
方才女孩从鸽舍到厨房后,便动作迅速地换上了她原本的衣服,而后将舞裙舞鞋放到榛子树旁它的坟墓前,又匆匆回了厨房。
白鸟则将坟墓前的舞裙舞鞋叼到了枝桠茂密的树顶。
它的翅膀一个下午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帮起女孩来倒也得心应手。
白鸟在窗边看着女孩依旧忙碌着,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它看了好一阵,问道:“你今天开心吗?”
独缇抬头朝白鸟笑得真诚。
“开心!很开心!”
白鸟被独缇的笑感染,紧张感顿消,话里也带上了三分雀跃:“那你想成为王妃吗?”
独缇愣了愣,她不解地反问:“白鸟,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白鸟爪子交叠着磨了磨,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你开心不是因为参加了王子的舞会吗?”
独缇“哦~”了一声,她点头后又摇摇头:“我开心是因为舞会,不是因为参加了谁的舞会。”
白鸟怔住了,独缇的目光痴迷而明亮,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的舞会,它已经很久没见到独缇露出这样的神色了。
它已然明白了独缇话里的意思,她只是喜欢舞会的氛围,谁举办她并不在意。
“你有梦想吗?”
白鸟眼眶有些发热,她回忆着温德尼斯问她的话,问着独缇。
独缇感到奇怪,但对这个动物朋友,她从来不会敷衍对待:“今天以后有了。”
独缇的眼里满是憧憬:“我想要很多人注视我,就像今晚一样,就像王子一样。”
过了会,她又补充:“但是我不想穿着舞鞋,它漂亮,但是难受。”
独缇乖顺地被压迫了这么些年,今日却生出了一些不该生出的欲望。
白鸟突然明白了温德尼斯说的那句“你这个母亲同样不了解”——它的确不了解它的女儿,温德尼斯没有说错。
它不知道,它的女儿在乖顺的表象之下是隐藏的叛骨;它不知道,它的女儿在它诅咒般的遗言下,依旧想要破开藩篱;它不知道……
它不知道的太多了,它与独缇朝夕相处,却如同陌生人一般。
“白鸟。”独缇被煤灰盖住的脸熠熠生辉。
“你能帮我吗?”
白鸟被独缇亮如曜日的眼睛蛊惑,不知不觉间点了头。
“太好了!”
白鸟看着独缇欣喜若狂的模样,本来有些犹豫的心思瞬间一边倒。
算了,算了,就当它欠独缇的。
“我只能给你一些物质支持,别的,我帮不了你。”
白鸟自从在这具鸟躯里复活后,就离不远那棵榛子树,它能向主为独缇求来一些东西,但它不能告诉独缇自己的身份。
“足够了。谢谢你,白鸟,你就像我的母亲一样。”独缇捧起白鸟,在它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吻。
白鸟怔愣住,它没想到独缇会有这样的举动,回过神来听到她的话,却又是心中一痛。
它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
独缇今晚的话格外多,她捧着白鸟跟它聊王宫的一切。
她向往,她好奇,她心生欲望。
“好想好想一直像今天一样被注视着。”
独缇激动得脸泛红晕,嗓音甜蜜而黏腻。
白鸟在她手里颤了颤,总觉得自己女儿好像被它养坏了。
有种被压抑得一朝放纵后就此变态的感觉。
有句话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白鸟觉得,独缇二者兼有。
不过,这些都是它的错。
白鸟掩饰眸中哀伤,蹭了蹭独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