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范府罗彬的院落却灯火通明,暖意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石桌上琳琅满目摆着几样精致小菜,热气腾腾,显然是刚出锅不久。
若若正细心地将一碗莲子羹放到罗彬常坐的位置前,一抬头,眼眸瞬间被点亮:
“哥!你回来了!”
她几步上前,自然地挽住罗彬的胳膊,将他按在石凳上,
“忙了这大半天,肯定饿坏了。我让厨房做了几样你爱吃的,快尝尝。”
少女语气轻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罗彬目光扫过桌面——清蒸鲈鱼火候恰到好处,翡翠芹香虾仁色泽诱人,还有一盅他最近颇喜欢的火腿鲜笋汤。
他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若若的发顶,
“还是我家若若最心疼哥。”
语气里的疲惫被暖意冲淡了些。
若若微微昂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
“那是自然!”
灯光下,她额角鬓发还有些湿意,眼底却有光在跳跃。
罗彬净过手,拿起银箸,刚夹起一块鱼肉,就听若若在一旁坐下,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雀跃:
“哥,我既然已经练出真气,你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教我武功啊?”
她双手托腮,眼巴巴地望着他,期待中又藏着一丝怕被拒绝的忐忑。
罗彬咀嚼着鲜嫩的鱼肉,咽下后才慢悠悠道:
“当然可以。说吧,想学什么?拳脚功夫,还是刀剑兵器?”
若若脸上霎时绽开惊喜的笑容,毫不犹豫道:
“我想练剑!哥,我要成为像你一样…不,我要做天下第一女剑仙!”
她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仿佛已看到自己仗剑天涯的英姿。
罗彬闻言,几乎失笑。
女剑仙?这志向倒是…很符合她最近偷藏起来的话本子风格。
但看到妹妹那无比认真的眼神,那点调侃又咽了回去,化作满满的宠溺:
“好,有志气。那哥就倾囊相授,到时候,让咱们若若做那风华绝代的天下第一女剑仙!”
这话如同蜜糖,瞬间甜进若若心坎里。她脸颊飞起两抹红霞,在庭院灯烛的映照下,娇艳不可方物。
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依恋和期盼,似乎随着武道境界的提升,也悄然破土,生长得更快了。
她小声嘟囔:
“…说定了哦。”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广信宫。
烛火摇曳,映得长公主李云睿的脸庞半明半暗。
她纤长的手指捏着一封密报,朱格刚刚秘密呈送来的。
信上详细记录了牛栏街刺杀的失败,以及程巨树连同那些刺客如何被一种霸道至极的毒药化得尸骨无存。
“事情是早上发生的,本宫却直到夜深才看到这份东西。”
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这位朱大人,做事倒是知道先后顺序啊。”
一旁垂手侍立的女官大气不敢出。
她真正在意的,是范闲竟能毫发无伤,甚至反手就做出了如此干净利落的处理。
信中对范闲如何击杀程巨树的过程语焉不详,但这结果本身已足够令人心惊。
“本宫倒是小瞧了这位女婿。”
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边缘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医术通神,用毒更是骇人听闻,身手…看来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她对贴身女官淡淡道:
“去找朱格,把司理理北齐暗探的身份,透露给该知道的人。”
“是。”
女官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下。
空荡的宫殿内,李云睿看着最后一角纸灰飘落,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中显得有些渗人:
“咱们的陛下不是一直想要个对北齐开战的由头吗?本宫就送他一个现成的。握着北齐的暗探头目,还怕榨不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眼底却是一片寒潭,深不见底。
范府屋顶,夜风凛冽。
几乎在广信宫烛火熄灭的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范府掠出,身形在连绵的屋脊上几个起落,便融入了夜色,方向直指流晶河畔的醉仙居。
醉仙居,司理理的花船。
此刻的画舫不复往日丝竹喧嚣,安静地泊在河心。
舱室内,司理理已换下一身华服,穿着粗布衣裳,脸上做了些修饰,掩盖了那过分出众的容貌,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牛栏街事发,京都已成龙潭虎穴,她必须立刻离开。
范闲的保证她信几分,但她不是将命运全然交托他人之手的人哪怕是北齐大宗师也一样。
城门守卫已用重金买通,城外亦有接应,只要连夜出城,便能天高海阔。
至于朵朵来了会不会扑个空…那丫头本事大得很,用不着她操心。
她拿起斗笠,正准备扣上,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
“大晚上戴个斗笠,不怕遮了视线,一脚踩空摔进河里去?”
司理理动作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没回头,只是淡淡道:
“摔一跤,总比被请进鉴查院那不见天日的大牢要好。”
罗彬从阴影中踱步而出,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啧,这是不信我能保住你?”
司理理这才转过身,烛光下,她易容后的脸平淡无奇,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流光潋滟,带着审视:
“那范公子深夜大驾光临,难不成真是来保全奴家的?”
“不然呢?”
罗彬挑眉,左右环顾,
“这地方风景很好吗?”
就在这时,岸上隐隐传来一阵骚动,火把的光亮隐约透窗而入。罗彬侧耳听了片刻,语气加快了些:
“你运气不错,我脚程比他们快了点。走吧,再晚就真要唱铁窗泪了。”
司理理脸色微变。
醉仙居岸边,朱格面色阴沉地听着老鸨战战兢兢的回话:
“…理理姑娘说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今日不见客…”
“身子不适?”
朱格冷笑一声,
“怕是心里有鬼吧!”
他一挥手,鉴查院一处的好手们迅速控制了周边,下属也寻来了船只。
“登船!搜!”
一行人乘船逼近那艘漆黑的画舫。
行至中途,忽见一道黑影自画舫内疾射而出,身法快得惊人,犹如夜枭掠空,径直扑向城墙方向!
朱格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几个起落便远去,脸色难看至极:
“发信号!让城门埋伏的人警戒!绝不能让她跑了!”
一名下属立刻掏出竹筒信号,一拉引线,
“咻——啪!”
一朵刺眼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正揽着司理理,在屋顶上飞驰的罗彬瞥见那信号,嗤笑一声:
“看看,要不是哥来得及时,你这会儿怕是已经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
司理理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和胸膛传来的温度,夜风刮过耳畔,带来下方城市的喧嚣和危险逼近的紧迫感。
劫后余生的后怕与一种奇异的刺激感交织在一起,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苦气,竟觉得异常好闻,心下微澜。
她压下那点异样,故作轻松地调侃,声音带着惯有的娇媚:
“那还真是多谢范公子舍身相救了。不知公子打算将奴家藏在何处?范府金屋藏娇么?”
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罗彬的颈侧。
罗彬脚下不停,无语望天。
这姐姐职业病又犯了?逃命呢还走剧情?
“我没那闲情逸致玩金屋藏娇的游戏。带你去范府?那是自找麻烦。你是北齐暗探,我窝藏敌国细作,嫌范府死得不够快?带你去城外。”
司理理掩唇娇笑,眼波流转,愈发刻意:
“也好呢,范府人多眼杂,城外…人少,僻静,更便宜行事呢~”
那眼神灼灼,仿佛带着钩子。
罗彬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姐姐,收收神通吧!你这花魁人设是焊在身上了吗?现在是在逃命!严肃点!”
再演下去我怕我忍不住给她扎一针静心凝神。
司理理被这直白的话噎得一怔,随即一股罕见的窘迫涌上心头。
她并非天生浪荡,平日不过是逢场作戏,私下里实则极为清冷自持。
可方才那番作态,竟像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对象还是这个让她捉摸不透的范闲?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混乱,正了神色,语气恢复平静:
“是理理失态了。不知范公子要带我去何处?”
“城里你待不住了,出城最安全。”
“出城?”
司理理点头,这符合她的计划,
“但鉴查院必然已封锁各处城门,我们如何出去?”
罗彬神秘地勾了勾嘴角:
“谁告诉你出城,一定得走城门?”
司理理愕然:
“不走城门,难道……”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一段高大的城墙之下。
京都城墙高耸,足有二十余丈,砖石冰冷坚固,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人力难以逾越。
司理理仰头望去,正想问如何上去,却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罗彬揽住。
下一刻,他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两人便如毫无重量般腾空而起!
并非简单的纵跃,罗彬的脚尖偶尔在垂直的墙面上轻点借力,动作飘逸流畅,宛如御风而行,夜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司理理惊得睁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轻功!
即便是她所知轻功最好的海棠朵朵,也绝无可能带着一个人如此轻松地攀越这般高度的城墙!
更令人惊骇的是,城墙顶上还有巡逻的卫兵。
罗彬却如一阵清风,直接从他们头顶掠过,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下方的卫兵竟毫无所觉!
眨眼之间,两人已安然落在城外的土地上。
司理理脚踩实地,犹在梦中,看向罗彬的眼神彻底变了。
罗彬拉着她,不停留,径直掠入城外的一片密林。
在一处林间空地,他终于停下脚步。
司理理依言松开手,站稳,环顾四周,除了黑黢黢的树林和呜咽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她不禁疑惑:
“范公子将奴家带到这荒郊野岭,是打算……”
话未说完,罗彬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来了。”
来了?谁?司理理心中一紧,猛地转头四顾。
然后,她看见了。
一个黑衣人仿佛从地底冒出,又像是从夜色中凝结而成,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
他蒙着眼,背上负着一个长长的箱子,手中握着一根毫无特色的铁钎。他就那样站着,却比这深沉夜色更令人感到窒息和恐惧。
司理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她甚至没察觉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罗彬转身,脸上露出笑容,语气熟稔:
“五竹叔,这次我提前察觉到你了。”
名叫五竹的男人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
“你的修为,提升了。”
“可惜,还差那临门一脚。”
罗彬摇摇头,语气有些遗憾。
五竹那蒙着布条的脸似乎“看”向了司理理。
司理理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了她,呼吸都为之一窒。
“就是她?”
五竹问。
“嗯。”
罗彬点头,
“后面一段时间,麻烦叔你照看她一下,就在城外找个地方落脚。其他的,等海棠朵朵来了再说。”
五竹干脆地点头,一个字不多问。
罗彬这才对惊疑不定的司理理解释道:
“这位是我叔。后面几天,他会保护你的安全。一切听他的安排。等海棠到了,她会带你回北齐。放心,有我叔在,这京都城内城外,没人能动你一根头发。”
他对五竹有着绝对的信心。
司理理看看深不可测的五竹,又看看一脸笃定的罗彬。
虽然不知这黑衣人的具体深浅,但罗彬如此态度,已足以说明问题。她心中稍安,但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
她望着罗彬,终于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
“范公子,你如此冒险帮我,究竟所为何求?理理身上,有什么是公子图谋的吗?”
她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波谲云诡的京都。
罗彬闻言,沉默了一下。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片刻后,他才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司理理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感慨。
“你就当是……”
他顿了顿,轻声道,
“还债吧。”
说完,不等司理理再追问,他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掠入林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沉沉夜色里,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司理理徒劳地向着黑暗伸了伸手,最终只能怅然地放下。
她站在原地,望着罗彬消失的方向,许久未曾动弹。
心底那份好奇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还债?还什么债?她与他之间,何来债务可言?
这位从儋州来的小范神医,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或许……回去之后,真得让朵朵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她有一种预感,这个叫范闲的男人,绝不会仅仅止步于这南庆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