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偏殿,那两只雪白的兔子正在笼中安睡,长长的耳朵偶尔抖动一下,浑然不知自己已是棋盘上最关键的棋子。
“娘娘,您真要把这东西养在公主的暖阁里?”琳琅看着那两团毛茸茸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详,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忧虑,“这……这万一……”
“没有万一。”白若曦端起兰溪刚沏好的热茶,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你以为林薇儿是傻子?她送来的东西,会留下那么明显的把柄?她现在巴不得这两只兔子活得比谁都好。”
这叫什么?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林薇儿以为她用这两只兔子试探出了自己的底线,那自己就让她在这份“成功”的喜悦里,再多待一会儿。
“本宫就是要让她觉得,她的计策天衣无缝,本宫已经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白若曦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人啊,只有在最得意的时候,才会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她看向兰溪:“查得怎么样了?”
兰溪躬身,语速极快地回禀:“回娘娘,林薇儿的履历,干净得有些过分了。她那个在翰林院的兄长林文轩,为人低调,才学平平,是走了吏部的门路才得了这个闲职。至于她手腕上的疤……”
兰溪顿了顿,神色有些古怪,“奴婢派人打听了,宫里流传的版本是,她幼时为救落水的兄长,手腕被水里的碎石划伤。因为这个,林文轩对她这个妹妹,可谓是言听计从,疼爱到了骨子里。”
“英雄救兄?真是感天动地的好妹妹。”白若曦嗤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剧本,写得真不错,刚好能解释她那兄长为何突然官运亨通。去,再往下挖,本宫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干净的人。特别是她那个所谓的奶娘,还有她入宫前接触过的所有人。”
“是。”
接下来的日子,后宫的风向彻底变了。
林才人圣眷正浓,连续半月,夜夜留宿养心殿。但她又与其他得宠的妃嫔不同,她不争不抢,不言不语,只是在皇帝批阅奏折时,安静地研墨,或是在皇帝疲乏时,弹一曲清心普善咒。
她那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白莲花模样,在见惯了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阎澈眼中,简直是一股清流,宛如炎炎夏日里的一碗冰镇酸梅汤,舒爽解腻。
连带着,对白若曦这位“举荐人”,阎澈也愈发满意。
“瑾妃的气度,才是真正的六宫典范。”养心殿里,阎澈对心腹太监福安感慨道,“不妒不忌,提携新人,有她协理六宫,朕心甚慰。”
福安连忙躬身附和:“陛下圣明,瑾妃娘娘贤良淑德,实乃后宫之福。”
这话传出去,更是让白若曦的地位水涨船高,也让林薇儿的“宠妃”之路,走得愈发顺遂。
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眼红。
欣婕妤便是其中之一。她育有三公主,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自己的位份却原地踏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看着一个家世平平的林薇儿后来居上,那股嫉妒的火苗,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
这日,众人在御花园里赏梅,恰好遇上了从养心殿出来的林薇儿。
她穿着一身皇帝新赏的流光羽衣,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披风,小脸在寒风中冻得微微发红,更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呦,这不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林才人吗?”欣婕妤摇着扇子,人未到,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先到了,“妹妹这身行头,可真是华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宫的主位娘娘呢。”
林薇儿闻言,像是受惊的小鹿,立刻停下脚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声音柔弱得能掐出水来:“欣婕妤安好。这……这是陛下赏赐,臣妾不敢不穿。”
“陛下赏的?陛下心里果然是有妹妹。”欣婕妤轻笑一声,话锋一转,“只是啊,这福气也要看人。有的人,天生就是富贵命。有的人,就算一时得了青眼,也未必能长久。毕竟,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让周围的宫人都低下了头。
林薇儿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婕妤教训的是,臣妾……臣妾记下了。”
她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不忍。
果然,还没等欣婕妤再说出更难听的话,皇帝的仪仗就从远处过来了。
阎澈远远地就看见林薇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被一群人围着,眼圈红红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他眉头一皱,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在做什么?”
欣婕妤等人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行礼。
“参见陛下。”
林薇儿也跟着跪下,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垂泪。
阎澈看了一眼趾高气扬的欣婕妤,又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林薇儿,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冷哼一声,亲自扶起林薇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受委屈了?跟朕说说,谁给你气受了?”
“没……没有。”林薇儿连忙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是臣妾自己不好,惹了欣婕妤不快。婕妤也是为了臣妾好,教导臣妾宫中规矩。”
好一个“教导规矩”!
她越是这么说,阎澈的火气就越大。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欣婕妤:“欣婕妤,你很有闲情逸致?既然如此,即日起,禁足于自己宫中一月,抄写《女则》百遍!什么时候学会了何为宫中规矩,什么时候再出来!”
欣婕妤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酸话,竟然换来如此重罚。
“陛下!臣妾……”
“拖下去。”阎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经此一役,林薇儿“善良柔弱、不善言辞”的人设,算是彻底立住了。后宫众人也看明白了,这位林才人,是皇帝护在心尖尖上的人,谁动谁倒霉。
一时间,再无人敢去触她的霉头。
而瑶华宫,白若曦听着兰溪的汇报,只是淡淡一笑。
“这欣婕妤,脑子还真是不够用。不过,她这么一闹,倒是帮了林薇薇一个大忙。”
“娘娘,那我们……”
“不急。”白若曦拨弄着暖炉里的炭火,“好戏,还在后头。猎人,要有足够的耐心。”
果然,没过几日,好戏就来了。
这日一早,瑶华宫里传来宁曦公主的一声尖叫。
白若曦赶过去时,只见四岁的女儿指着那个兔笼,吓得小脸惨白。笼子里,一只兔子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怎么回事!”白若曦脸色一沉。
“娘娘!奴婢也不知啊!”负责照看公主的春草吓得跪在地上,“方才还好好的,公主喂了些青菜叶子,就……就变成这样了!”
“传太医!”白若曦厉声道。
很快,一名兽医和太医沈默一同被请了过来。那兽医检查了半天,又闻了闻那些青菜叶子,脸色凝重地回话:“回娘娘,兔子是中了毒,但毒并非在菜叶里。倒像是……吸入了什么有毒的粉末。”
粉末?
白若曦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她看向一旁的沈默。
沈默神色不变,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了兔子的口鼻,又在笼子周围的地面上捻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
“娘娘,”他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是‘断肠草’的粉末,混了安神草的草屑。”
断肠草!安神草!
又是安神草!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来人!”白若曦的声音冷得像冰,“给本宫彻查!把公主暖阁里里外外,所有伺候的人,都给本宫看起来!查不出个所以然,你们都别想活!”
瑶华宫瞬间乱成一团。
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后宫。
谁都知道那兔子是林才人送的,也知道那兔子对安神草有特殊的反应。如今兔子在瑾妃的宫里中了混有安神草的毒,这矛头,简直是指着林才人的鼻子骂她是凶手。
可偏偏,林才人这几日圣眷正浓,连养心殿的门都没出过,她哪来的机会去瑶华宫下毒?
这盆脏水,泼得蹊跷。
阎澈得到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带着人赶到了瑶华宫。
看着那只已经断了气的兔子,又看着吓得缩在白若曦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儿,阎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查!给朕查!”
小禄子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个时辰,就从暖阁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床下,搜出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纸包。
纸包里,正是剩下的断肠草粉末。
那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喊着说不是自己。
“不是你是谁?”白若曦冷冷地看着她,“这东西从你床下搜出来,你还想狡辩?”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小宫女哭喊道,“是……是欣婕妤宫里的翠喜姑姑!是她给了奴婢一包银子,让奴婢把这包药粉撒在兔笼周围的!她说……她说只想给林才人一个教训,没想害公主啊!”
欣婕妤?!
众人皆惊。
这个蠢女人,被禁足了还不安分?
“把欣婕妤和那个翠喜,给朕带来!”阎澈怒吼道。
人很快被带到。欣婕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的莫名其妙。当她看到那只死兔子和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时,才意识到不妙。
“陛下,臣妾禁足在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事与臣妾无关啊!”
“与你无关?”白若曦冷笑一声,将一匹料子扔在她面前,“那你给本宫解释解释,这个是什么?”
那是一匹浅绿色的云烟纱。
欣婕妤一愣:“这……这不是林才人那件舞衣的料子吗?”
“没错。”白若曦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清晰而冰冷,“当初,柳依依死时,本宫在她指甲缝里,就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线头。本宫一直以为,凶手是林薇儿。可林薇儿心机深沉,若是她,绝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向已经面无人色的欣婕妤。
“直到今天,本宫才想明白。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嫉妒冲昏了头的疯子!你嫉妒柳依依家世显赫,便杀了她,留下林薇儿的舞衣线头,企图嫁祸!如今,你又嫉妒林薇儿圣眷正浓,便故技重施,利用她送的兔子,用上了安神草,想再把她拉下水!你好狠毒的心!”
这一番推理,有理有据,环环相扣。
将柳依依的死和今日的兔子中毒案,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不……不是我……”欣婕妤彻底慌了,她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兰溪。”白若曦淡淡开口。
“奴婢在。”
“把你查到的,说给陛下听。”
兰溪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本册子:“回陛下,娘娘。奴婢奉命调查,发现欣婕妤在入宫前,曾与吏部尚书柳大人家有过节。欣婕妤的庶妹,曾与柳尚书的侄子议亲,后被柳依依搅黄,那庶妹不堪受辱,投了湖。两家因此结怨。”
轰!
这一下,连杀人动机都有了!
欣婕妤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完了。她被彻彻底底地钉死在了这口棺材里。
“毒妇!”阎澈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在欣婕妤心口,“来人!将这毒妇打入冷宫,三日后,赐白绫!其女三公主,交由惜昭仪代为抚养!”
“不——!陛下!冤枉啊!”欣婕妤发出绝望的惨叫,被侍卫死死堵住嘴,拖了下去。
一场牵连了数人的惊天大案,就此“尘埃落定”。
林薇儿被传召而来,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对着白若曦和阎澈拼命磕头,感谢他们为自己“洗清冤屈”。
看着她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白若曦的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
云烟纱是她让人偷偷放进欣婕妤宫里的。
那个所谓与柳家结怨的“旧闻”,也是她让兰溪编造出来的。
欣婕妤或许真的想给林薇儿一个教训,但绝没有胆子杀人。她只是,成了自己用来除掉柳依依案这个隐患,同时又能完美摘清林薇儿嫌疑的,最好用的那把刀。
一箭三雕。
林薇儿,本宫帮你解决了所有麻烦,你该怎么“谢”我呢?
风波平息后,阎澈留在瑶华宫用膳,以示安抚。
他看着白若曦为自己布菜,越看越是满意,这个女人,不仅美貌,更有头脑,是他最得力的贤内助。
“若曦,此番多亏了你,不然朕险些冤枉了林才人。”
“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白若曦柔声应道。
“景曜也六岁了,朕看他聪慧,是时候该选个太傅了。”阎澈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说道,“朕觉得,大学士魏询就不错。为人方正,学识渊博,让他来教导景曜,朕放心。”
白若曦夹菜的手,在空中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魏询?
那个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对皇帝忠心到了愚腐地步的老臣?
让魏询来当景曜的老师,那不是把自己的儿子,亲手送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让他从小就学会如何当一个忠于君父的“好臣子”吗?
她上一世的儿子,就是这么被教废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陡然升起。
她忽然明白,这后宫的莺莺燕燕,不过是小打小闹。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看似对她宠爱有加的帝王,才是悬在她和她孩子头顶上,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在瞬间,收回一切。
只要他还是皇帝,她和她的孩子,就永远只是他掌中的玩物,生死,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去父留子,当太后!
这个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陛下说的是。”白若曦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温婉柔顺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错觉,“魏大人德高望重,能教导曜儿,是他的福气。一切,都听陛下安排。”
阎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她的顺从。
是夜,月黑风高。
瑶华宫的侧门悄然打开,一个身影被小禄子引了进来。
偏殿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太医沈默对着灯下的那道纤细身影,躬身下拜。
“微臣沈默,参见娘娘。”
“沈太医,不必多礼。”白若曦转过身,她的脸在昏暗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深夜请你前来,是想问问陛下的龙体。”
沈默心中一凛,垂首道:“陛下龙体康健,并无不妥。”
“是吗?”白若曦轻笑一声,“可本宫瞧着,陛下日理万机,近来似乎有些清减了,夜里也时常咳嗽。沈太医,你是宫里医术最高明的,可有什么良方,为陛下温养龙体?”
沈默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欠瑾妃一条命,这个恩情,他必须还。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回娘娘,若要温养,需用慢方。药性过猛,恐伤根基。需寻些看似寻常,实则药性相生相克的草药,以‘润物细无声’之法,常年服用。短期内可强身健体,但时日一久……”
他没有再说下去。
白若曦懂了。
时日一久,便能让一个身体康健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油尽灯枯,最后“病逝”于床榻之上,任谁也查不出半点中毒的痕迹。
“好一个‘润物细无声’。”白若曦轻声赞叹,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那这件事,就辛苦沈太医了。本宫要的,是陛下的‘万寿无疆’,你可明白?”
“微臣……明白。”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
沈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若曦独自站在殿中,窗外,冬日的最后一场雪已经化尽,冰冷的风里,似乎带来了一丝春日泥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