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通州城外,望江亭。
亭中石桌上,燃着一盏孤灯。灯火摇曳,映着桌上一份拜帖,和一只锦盒。
魏千屿与魏轻漪,并肩立于亭边,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
江风猎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这份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脚步声自远及近,不疾不徐。
秦望舒独自一人,踏入亭中。青雀和锦瑟的身影,隐在百步之外的暗处。
她甚至没有看那对兄妹一眼,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秦小姐。”魏千屿率先转身。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不见了往日的漠然与自负,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惫。他对着秦望舒,微微躬身。
“这份薄礼,是为我兄妹二人之前的鲁莽,向秦小姐赔罪。”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也足够恳切。
秦望舒拿起那份制作精美的拜帖,在指尖把玩,并未打开。
“魏公子客气了。”
“谈不上鲁莽。”
“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魏千屿的身体僵了一下。
魏轻漪扶着亭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这六个字,比任何羞辱都来得更直接。
“秦小姐的手段,千屿佩服。”魏千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通州这盘棋,我们兄妹认输。”
“但通州,终究只是个小地方。秦小姐的眼界,想来也不至于此。”
“京城的风浪,远比通州要大。王家,东厂,盘根错节。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魏家愿意与秦小姐化干戈为玉帛,日后在京城,也可为秦小姐提供一二臂助。”
他试图将话题从通州的惨败,拉回到京城那更宏大的权力格局中。
在那里,他魏家,依旧是举足轻重的棋手。
这是他最后的体面。
然而,秦望舒只是笑了。
“魏公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她将那份拜帖,随手丢进一旁的江水里。纸张瞬间被江水浸透,打着旋,沉了下去。
“我今晚来,不是为了听你分析京城局势的。”
“我是来给你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魏千-屿的脸色,终于变了。
“秦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秦望舒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她的个子比他矮上许多,却形成了一种绝对的俯视。
“你以为,你们输掉的,仅仅是通州?”
“不。”
“你们输掉的,是你们的命。”
“你真以为,你那些‘影卫’,是死在我和蒋家那些乌合之众手里的?”
魏千屿的心,猛地一沉。
“你派他们去东城银库设伏,下的命令是,‘不要活口’。对吗?”秦望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魏轻漪的身体开始发抖。这是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最私密的指令,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猜,为什么我会提前在地面设下陷阱?又为什么,我的火箭只烧银库周围,却不直接攻击他们?”
秦望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魏千屿的胸口。
“因为,死的‘影卫’,才是好‘影卫’。”
“我帮你清理了门户,处理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你应该谢谢我。”
魏千屿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个荒谬而可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清理门户?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魏公子冰雪聪明,会想不明白吗?”
秦望
舒收回手,绕着他踱步。
“你们魏家,在京中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为何偏偏派了你们两个,来通州这等小地方,处理漕运的烂摊子?”
“你那位权倾朝野的父亲,难道不知道你心高气傲,最擅权谋,却疏于实务吗?”
“他不知道,你妹妹聪慧有余,却历练不足吗?”
秦望舒每问一句,魏千屿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都是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
“他知道。”秦望舒替他回答了,“他当然知道。”
“因为你们的使命,从来就不是整合通州漕运。”
“你们是弃子。”
“是被推出来,吸引火力的弃子。”
“弃子?”魏轻漪失声叫了出来,“不可能!父亲最疼爱哥哥!”
“疼爱?”秦望舒嗤笑,“所以他就把你们兄妹,扔进了东厂的视线里?”
“东厂!”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魏家兄妹的头顶。
魏千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东厂督主汪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要清查运河沿线的贪腐走私,为国库增收,为圣上分忧。”
秦望-舒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书。
“王家早就得了信,所以提前收手,偃旗息鼓。”
“而你父亲,却反其道而行,把你们这对最出色的儿女,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把魏家在通州经营多年的所有脏东西,都摊在了你们面前。让你去整合,去接手。”
“他这是想让你们把所有罪责,都扛下来。”
“你以为南码头十七号仓的账本,是我烧的?”
秦望舒笑了,那笑意里满是讥讽。
“不。是我帮你父亲,烧掉了他最想销毁的罪证。”
“你以为东城银库的那些‘影卫’,是我杀的?”
“不。是我帮你父亲,除掉了那些知道太多秘密的家奴。”
“从你们踏入通州的那一刻起,你们的结局,就已经被写好了。”
“你们会因为‘贪墨漕银,私通匪帮’的罪名,被东厂的番子拿下,打入诏狱。你们的所有努力,都会成为你们的罪证。”
“而你父亲,会大义灭亲,亲手将你们送上断头台。再顺势将所有罪责推给你们,保全魏家,保全他自己。”
“到那时,他还是圣上眼中的忠臣,魏家还是大厦不倒的世家。只是可惜了你们这对麒麟儿女,成了家族利益下,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魏轻漪已经站不稳了,她靠着亭柱,缓缓滑坐在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魏千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秦望舒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自信,一层一层,血淋淋地剖开。
将那底下最不堪,最丑陋的真相,暴露在冰冷的夜风里。
他不是执棋人。
他甚至不是棋子。
他是一枚早已注定要被牺牲的,用来顶罪的祭品。
许久。
“你……”魏千屿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单音。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为什么会知道,不重要。”秦望舒重新坐回石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重要的是,我能救你们。”
“我能让你们,从这出早已写好的剧本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