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邈没想到,到了桁州,会突然被表妹找上门来。
她看上去很狼狈,做着民妇打扮,脸上也不知道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双眼睛倒是跟那天上的星子一样,亮晶晶的。
“表哥!”
宋云邈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她带来的消息。
曾经寄居在崔家的那个少年,原本就是皇室中人,然后隐忍多年,现在坐在了皇位上。
然后表妹睡了新帝,还从新帝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宋云邈当初答应过她的,因此费尽心思给表妹办了假身份,把人娶回来,这样也算是一举多得了。
她这样的美男子又身居高位,没娶妻生子本就会引来人们的猜忌,什么龙阳断袖之癖,都是好听的。
现在好了,她有了一个天仙般的妻子,以前那些看不上,也是很顺理成章的。
但是,她没想到表妹怀了皇帝的孩子啊!
偏偏表妹自己还不知道,月信没来都没有注意,也是,这一路逃出来颠沛流离的,顺利找到她都已经是万幸了。
月信不准,表妹也没有这个经历,最后还是她发现的。
很好,有妻有子,别人也不会怀疑她为什么既不结婚又没有孩子了。
好在表妹是个知足的,从来不给她惹麻烦,平日里都极为低调,鲜少出现在外人面前。
生了孩子之后,更是深居简出,安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其实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表妹不肯接纳新帝,在她看来,那温停骤为表妹可谓付出很多。
只是情感这种事情,现在是外人无法参透的,个中情状,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宋云邈也是把自己脑袋捏着,万事更加小心,以前哥哥说的小心谨慎,她一刻也没有忘记。
说起来,她还要感谢新帝,这个皇帝不像是之前的那个,做很多事情受各方掣肘。
温亭骤不是,他不是独断专行,而是做很多事情有着自己的考量。
她能够感受到温亭骤看似雷霆手段之下,对百姓们的悲悯之心。
有这样一个皇帝,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只是希望身份在暴露之前,尽量多做一些事情吧!
她不认为自己一辈子都能瞒住,满朝文武各方势力都不是傻子,所以也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
就连家人的退路都想好了。
可是她没想到,安逸的日子过了那么久,她很受温亭骤的重视,但凡交给她的事情,哪一样都是重中之重。
宋云邈喜欢这些挑战,也希望能够靠着自己微薄的力量,改变大雍剩下的弊病,给百姓们多一些喘息的时间,对生活有盼头。
她和温亭骤作为君臣来说,是非常相合的,两个人的很多理念都很相似,她能够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并且成功施行很多想法,都和温亭骤的支持脱不了关系。
所以,夜间抱着表妹一起睡觉,才会觉得心慌啊。
当然,后来事发的时候,她没有想到温亭骤会保她,一个女子济生朝堂,乃是祸乱朝纲欺君罔上之罪。
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忍受这一点。
但温亭骤不是那样的。
她突然觉得,表妹能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也很不错。
后来,她顺利出狱,明贬实升地又去了桁州。
下江南,去桁州,管海事,这些地方的事情都不好办,但她就是要办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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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宋府。
“首辅大人昨晚上才回来,大人这个时候去见,刚刚好。”引路的管事笑眯眯的。
来人正是今年的新科探花,相貌气度那自然是不差的,只是这些年给首辅大人送年轻貌美的男子或者女子的官员可不少。
可首辅大人无意于这些东西,更何况是大人身边还有那位呢……
也不知道这几个新科士子这么明晃晃的来找首辅做什么。
但是首辅大人有兴趣见一见,就是他们的幸运了。
卢青骊并不是贸然来见的,曾经他的家乡因为洪灾,受过宋家的恩惠,长大之后,也受到过作为首辅所推行的政策的便利。
今日来,是托了家里长辈的嘱托,然后见一下这位第一女首辅的风采。
“大人,新科进士前来拜谒。”老仆妇低声通传。
三位青衫进士鱼贯而入,就见桌案后,已经年过五旬的宋首辅并未着官服,而是穿着一件沉香色杭罗褙子,正拈着朱笔。
“坐。”宋云邈并没有抬眼。
卢青骊无端的紧张起来,首辅虽然年老,但并不损她的魅力与威严,你不会注意到她是男是女,只会因着她的气度而不自觉恭敬起来。
“晚生冒昧,大人的那篇《盐铁论考》……”来之前想好的措辞,此刻竟然有点结巴。
宋云邈觉得好笑,今天她心情好,想着见几个鲜嫩的面孔洗洗眼睛,没想到他们都是大胆,还敢来暗里考察她了。
她从多宝阁里面抽出一卷旧册:“可是疑惑文中提及的盐官建制与《汉书》不符?这是汉中出土的竹简拓本,恰好补正了当时特设女盐监的旧制。”
卢青骊有些脸红,他想什么,在首辅面前都无所遁形。
旁边年轻的李状元赶紧来打圆场:“大人,晚省刚刚经过庭院,看见了一些奇特的花,敢问是何呢,瞧着雨中的这些景致颇为不相配。”
“那些啊,”宋云邈示意仆从推开窗子,“那是巧匠司才研制出来的抗旱稻种,已经试种三年了,若能在北地推广,可多养活十万百姓。”
三位新科进士看着她被烛光镀上金边的侧影,忽然想起来之前听到一些朝臣对宋首辅的评价:“宋首辅批的奏章,总比别人多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们告退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三人不约而同的在月门处,对着租房方向长揖及地。
老仆送来三把油纸伞:“大人吩咐,春雨寒峭,莫湿了袍服。”
夜风吹动满街灯笼,三人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相视无言。远处书房灯火仍亮,映着窗后人依旧伏案的剪影。
片刻后,一个高大的声音走上前为宋首辅披上了衣衫,
“原来...”卢青骊攥紧温暖的伞柄轻声叹道,“这就是宰辅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