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问话,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不带一丝风声,就那么直挺挺地捅进了李东樾的心窝里。
刀子在里头慢慢地搅,不觉得疼,只觉得酸。
酸得他眼眶发胀,鼻子发堵,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
他看着老人那双写满了期盼的眼睛。
在那浑浊的眼瞳深处,藏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牵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火辣辣地疼。
那个“好”,明明那么简单的一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说不出口。
他想起了阿黛姑娘拼死送来的那份舆图。
想起了那位金尊玉贵的郡主,在京城那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里,是如何用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来烧化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想起了她是如何用自己那副早已残破的身子,为整个北疆,为眼前这位老人,博出了一条血淋淋的生路。
她不好。
她一点也不好。
可他不能说。
一个字都不能。
他不能让这位为国戍边一生的老人,在合眼前的最后一刻还要为女儿心碎。
“好。”
李东樾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一个很远的地方飘来,沙哑得厉害,却又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郡主……一切都好。”
“京城里的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都敬着她,怕着她,没人敢给她气受。”
“她还时常念叨您,说等北疆的战事了了,就接您回京城,颐养天年。”
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每一句谎言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心上。
可苏茂听了,脸上那因为剧痛而紧绷的线条,却奇迹般地一点一点柔和了下来。
他眼中的光似乎也亮了那么一分。
“那就好……那就好啊……”
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很微弱,却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一辈子的千钧重担。
他浑浊的目光望向了帐顶,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透过这层厚厚的帷幔,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座繁华的京城。
“我这一辈子,杀的人比吃的米还多。”
“闭上眼都是刀光剑影都是血。吵得人睡不着觉。”
“可不知怎么的,从你带着人,从暗河里杀出来的那一刻起,我这心里头啊,反倒是……一点点地静下来了。”
“以前总怕,怕我这一闭眼,这北疆的天就塌了,苏家的这杆旗就倒了。”
“现在……不怎么怕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着李东樾,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也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也或许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看到了雪儿她……为何会选你。”
李东樾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大帅……”
“别叫我大帅了。”
苏茂摇了摇头,那只冰冷的手,反过来,轻轻拍了拍李东樾的手背,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这就要去见先帝爷了,这身皮也该脱了。我现在啊,就是一个快要见不着女儿的……老父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孩子。”
“我这辈子,上不求天,下不求地,更不求人。”
“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东樾,那双即将熄灭的眼里,燃起了最后的一捧火焰。
“万一。”
“我是说万一,雪儿她在京城……受了委屈,过得不如意。”
“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带回北疆。”
“生要生在北疆。死也要死在我们的土地上。”
这已经不是托付。
这是一个父亲,在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做着最绝望,也是最深情的恳求。
李东樾再也忍不住。
他重重地将额头抵在了老人冰冷的手背上。
温热的泪,无声地落下,浸湿了那干枯的皮肤。
“您放心。”
他的声音,被泪水浸泡得变了调。
“只要我李东樾还有一口气在。”
“就绝不会让郡主,受半分委...屈。”
“我拿我的命……向您保证。”
“好……”
苏茂的脸上,露出了真正释然的笑意。
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像是想摸一摸李东樾的头,可那只手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御儿……”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唤了一声。
帐帘掀开,苏御红着眼睛,快步走了进来。
“去。”
“把我的……破阵子取来。”
苏御的身子猛地一僵,眼中闪过巨大的悲恸,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帅案后那只从不上锁的巨大铁箱。
很快,他捧着一杆用玄色锦布层层包裹的长枪走了回来。
他将长枪递到了苏茂的面前。
苏茂没有接。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东樾的身上。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先帝亲赐的枪。”
“它跟着我,从一个无名小卒,杀到了靖国公。”
“北疆三十六场大战,它从未离身。”
“它叫……破阵子。”
老人看着那杆枪,眼神里满是眷恋,像是在看一个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计。
“今天。”
“我把它……”
“给你了。”
李东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知道这杆枪意味着什么。
那是苏茂的魂,是苏家军的图腾,是整个北疆将士的定海神针。
“大帅,万万不可!此物太过贵重,末将……末将受不起!”
“没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
苏茂摇了摇头,呼吸已经变得极为微弱,像是漏风的窗户纸:“这杆枪,需要一个能握得住它的新主人。”
“而你……”
“就是它最好的归宿。”
“替我……拿着它,继续守着这片地。”
“也替我……拿着它,去守着……雪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轻得像风中的呢喃。
说完,他那双一直努力睁着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
搭在李东樾手背上的那只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地滑落。
帐内一片死寂。
那盏摇曳的残烛,在最后挣扎着跳动了一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蜡油。
噗的一声轻响。
熄灭了。
帅帐之内,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苏御再也抑制不住,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孤狼般的悲鸣。
李东樾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手背上还残留着老人最后的体温。
可那温度正在飞快地消散,变得和这北疆的风雪一样。
冰冷,刺骨。
天。亮了。
一缕微弱的晨光,从帐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帐内的黑暗。
光线照亮了苏御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照亮了那杆静静躺在榻上,通体乌黑,枪头却在晨光下泛着森然血光的破阵子。
也照亮了李东樾那张年轻,却在一夜之间仿佛被风霜刻满了无数沟壑的脸。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榻前,弯下腰。
他没有去看那位已经逝去的老人。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握住了那杆名为破阵子的长枪。
枪身入手,冰冷,沉重。
那重量,不是来自于乌金和精铁。
是来自于一个英雄,一生的托付。
是来自于一个父亲,最后的恳求。
是来自于这广袤北疆,三十万将士的生死,和无数百姓的期盼。
李东樾握着枪,缓缓站直了身体。
从今天起。
他就是这杆枪新的主人。
他就是这片土地,新的……守门人。
帐外,晨光熹微中,韩征的身影一闪而逝北风吹动他墨色的披风。
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阴沉。
当他低下头时,看到了陪在苏茂身旁的苏御。
他的头发,竟一夜之间,变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