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有了一线鱼肚白。
营地里的哭声像是被这熹微晨光一口吞了进去不见了。
不是悲伤散了是凝固了。
凝成了一桩沉甸甸的物件儿,压在北疆每个醒着的人心口上,比昨夜的风雪还要重。
烧了一宿的火盆早已冰冷,只剩下一堆堆灰烬,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包。
兵卒们不再说话,只是围着那些灰烬,默默擦拭着各自的兵刃。
发出沙沙的轻响。
帅帐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李东樾从那片几乎能将人魂魄都冻成冰坨的黑暗里走了出来。
晨光有些晃眼。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那双熬红了的眸子,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血丝底下,瞧不见半分悲戚,只有一片像是冻住的大湖底下,烧着一蓬野火的怒意。
他手里提着那杆破阵子。
枪身很沉,入手处像是扛着一整座北疆的山水。
他一眼就看见了韩征。
韩征就站在帅帐外那片被踩得结实的雪地上,身形笔挺,像座铁塔。
他正对着几名将领吩咐着什么,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仿佛昨夜那场足以撼动军魂的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关外吹来的一阵风,拂面而过不值一提。
他身上甚至没有片缕缟素。
李东樾提着枪朝他走过去。
雪地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四下里原本的嘈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猛地攥住,倏然一静。
只剩下那踩雪声不快,但是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了这两个男人身上。
一个是老帅义子,如今手握帅印,名正言顺。
一个是临终托孤,新得神兵,声名鹊起。
“阿黛在哪儿?”
李东樾开口,嗓音很平。
韩征像是没听见。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几名将领先行退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那双鹰隼似的眸子,在李东樾和他手中那杆乌沉沉的长枪上,来回刮了两遍。
他嘴角牵起一抹讥诮毫不遮掩。
“李将军一夜没睡?这人啊,火气太旺,容易烧着自己。”
李东樾没理会他这句夹枪带棒的话。
他只是提着枪,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通体乌黑的枪尖,在晨光里泛起一层薄薄的,如血的寒芒。
“我再问一遍,阿黛在哪儿?”
声音依旧是平的。
可那平静底下,是能将整座营盘都掀个底朝天的杀心。
韩征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转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盯着李东樾,一字一顿,像是怕他听不清。
“一个女人罢了。”
“怎么?李将军才立了些微末功劳,就要为了一个女人,忘了这军营里,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他的视线猛地钉在李东樾手中的破阵子上,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都带着审判的威严。
“大帅尸骨未寒!你李东樾手提先帝御赐的神兵,不思如何为大帅复仇雪恨,不思如何安抚三军将士之心,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此地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质问你的新帅!”
“李东樾,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对得起大帅的在天之灵吗?!”
这番话像是一柄重锤,裹着军法大义,狠狠砸下。
韩征根本不给他辩解的余地,反而上前一步,那股子久经沙场的老将威势,如同一堵看不见的墙,迎面撞了过来。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腰间那个绣着猛虎的锦囊。
那里面是苏家军的帅印。
那只锦囊上的猛虎,仿佛活了过来,正对他无声咆哮。
“这苏家军,是姓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有风和李东樾能听见。
“可这帅印它不姓李。”
“你那枚左翼将军的虎符,在我这帅印跟前,算个什么东西?”
“李东樾,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李东樾握着枪杆的手,猛地攥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一截一截地泛起青白色。
一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狂怒,像一头被关押了千年的凶兽,在他胸膛里横冲直撞,嘶声咆哮。
他想杀人。
他想用手里这杆枪,就在此刻,捅穿眼前这张写满了傲慢与残忍的脸。
可他不能。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那些兵卒的眼神,很复杂。有敬畏,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老帅新丧,军心浮动。
他若在此刻动手,无论缘由为何,都等于坐实了“恃功骄纵,意图分裂”的罪名。
他会成为撕裂这支军队的罪人。
韩征算准了这一点。
他就像一条盘踞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算准了时机,一口咬在了他最柔软、最致命的要害上。
李东樾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一块铁。
他被困在了原地。
就在这片凝固的空气,即将被他心中那把火彻底引燃,烧成灰烬的那个瞬间——
一个疲惫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份量的声音,从帅帐内悠悠传来。
“都住手吧。”
帐帘掀开。
苏御走了出来。
当看清他模样的那一刻,整个营地陷入了一种比方才更彻底的寂静。
苏御一夜之间,竟已是满头霜雪。
那刺眼的白,与他那张依旧年轻却仿佛被悲伤蚀刻过的脸,形成了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对比。
他将满头白发,用一根最寻常的黑色布带,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
脸上无泪,只有一片大河冰封般的沉寂。
可谁都知道,那冰面底下,是何等滔天的哀恸。
苏御的目光,先是冷冷地在韩征脸上停了片刻,让那里的空气都仿佛凉了几分,随即才转向李东樾。
“阿黛已经出关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韩将军心善,给她备了快马,说是让她回长安复命。”
“你现在快马加鞭地去追,兴许还能在雁门关外,与她说上几句话。”
这话一出口,场中那股子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像是被一场春雨浇过,瞬间就散了。
它给了韩征一个台阶下,也给了李东樾一条唯一的路走。
李东樾提着长枪的手,指节终于松开了些许。
他深深看了一眼面色如古井的苏御,从那双同样熬得通红的眼睛里,他好像读懂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读懂。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破阵子往肩头一扛,转身沉默地朝着马厩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
孤单。
决绝。
像一柄出了鞘,便不知归途的刀。
韩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深处,有一抹阴鸷的寒芒一闪而过。
他终究没再开口。
苏御还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降了半旗的苏字大纛。
义父走了。
可这北疆的天,还不能塌。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那头刺眼的白发,嘴角泛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北疆的风雪,终究是落在了自己肩上。
……
风在耳边,不是寻常的呜咽,是嘶吼。
卷着碎冰碴子,像是无数冤魂野鬼在咆哮,要将人的骨头缝都吹透。
李东樾伏在马背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被这扑面而来的寒气撕成碎片。
身后的伤口,随着战马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有把钝刀子在来回拉扯疼得钻心。
可他顾不上了。
他脑子里,像是一团被猫儿抓乱的线,无数个念头、无数张面孔,乱糟糟地搅成一锅粥。
韩征那张讥诮的脸。
苏御那头刺眼的白发。
老帅临终前那双写满了托付与恳求的眼睛。
还有那句压在他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话。
“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带回北疆。”
这些念头都化作了一根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催着他也催着身下的战马,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胯下的坐骑,是韩征亲卫营里挑出来的最好的一匹,通体乌黑,四蹄翻飞,此刻正发了疯似的在茫茫雪原上狂奔。
马蹄踏在厚雪上,溅起大片大片的雪沫,像翻涌的白色浪涛。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单调,怎么也望不到头的白。
白得让人心慌。
白得让人绝望。
他怕。
活了这么大,从未像此刻这般害怕过。
他怕韩征嘴里的“送她一程”,是送她去黄泉路上走一程。
他怕苏御说的那句“见她最后一面”,一语成谶,就真的成了最后一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子,狠狠扎进他心口,冻得他连魂魄都在发抖。
“驾!”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双腿狠狠一夹马腹。
战马吃痛,长嘶一声,速度又快了几分,几乎是在贴着地面飞掠。
他路过了几座烽燧。
高高的哨塔上,守关的戍卒看见他手中那杆独一无二的长枪,都远远地朝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那些眼神里是发自肺腑的敬畏与崇拜。
李东樾。
这个名字,只用了一夜就成了北疆军中一个新的传奇。
可这位新晋的少年将军,此刻却没有半分得胜的意气风发。
他更像一个输光了所有身家的赌徒,正拼着最后一口气,要去寻回自己那唯一最后的赌注。
终于。
在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后。
那座如同一头远古巨兽,匍匐在天地之间的雄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尽头。
雁门关。
而在那条通往关外的古道上。
一个渺小的,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的黑点,正孤独地缓缓地向着远方移动。
那是……浪淘沙?
是她!
李东樾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像是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又酸又胀。
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恐惧与焦灼,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
“阿黛!”
他扯着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嘶声呐喊。
风太大了。
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吹得七零八落,不成调子。
可那个黑点,却像是冥冥中有了感应,骤然停了下来。
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太远了。
他看不清她的脸。
可他就是知道是她。
李东樾拼命催动着坐骑。
风雪中,两道身影的距离在飞速拉近。
他看清了。
那是一个穿着厚重斗篷的纤细身影,独自一人,在没过脚踝的深雪里,艰难跋涉。
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当她看清来人是他时,那双总是蕴着一抹挥之不去愁绪的眸子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滚烫的水雾。
“吁——”
李东樾猛地勒住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前蹄重重地砸进雪地里溅起漫天雪花。
他翻身下马,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可落地的瞬间,双腿却是一软,身子一晃,差点就跪倒在地。
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顾不上传来的剧痛,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身影走去。
阿黛也丢下缰绳,朝着他跑了过来。
两人在这片苍茫得除了风雪便再无一物的空旷天地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
天地都安静了。
连那肆虐不休的风仿佛都停了。
李东樾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那股夹杂着淡淡梅香,熟悉的味道。
冰冷的铁甲,隔不断她身体传来的温热。
那温热像是这世上最烈的酒,最暖的火,瞬间就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寒冷、疲惫与恐惧。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恨不能就此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你没事……”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就好。”
阿黛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那擂鼓般的心跳,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
泪水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很快就浸湿了他胸前那片冰冷的衣甲。
“我没事。”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李东樾这才缓缓地松开她,双手捧起她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用粗糙的指腹,有些笨拙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他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看。
想看看她有没有瘦,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她的眼睛红肿,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后怕,可除此之外,似乎……真的没有别的伤痕。
他那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可一个念头也随之冒了出来。
他看着阿黛身旁那匹浪淘沙。
韩征那样的人。
怎么会这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