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火光,跳动了一下。
将呼烈可汗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那双浑浊得,几乎要被岁月彻底风干的老眼里,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两颗烧红的石子,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一统草原。
这四个字,像四座沉甸甸的大山,轰然一声,砸进了这顶摇摇欲坠的王帐。
砸得他这个在风雪里熬了一辈子的草原老王,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丫头。”
呼烈可汗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以为,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被中原的皇帝逼得家破人亡的可怜丫头,是来求他收留的。
他会答应。
哪怕拼上他达哈尔部最后的一点血脉,他也会护她周全。
这是他对那个长眠于九泉之下的老朋友,最后的承诺。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不是来求生的。
她是来掀桌子的。
她要将这片早已被仇恨与厮杀浸透了的草原,当成她的棋盘。
用她身后那三千残兵,用他这不到三百人的老弱部族,去跟那些动辄拥兵几千,如狼似虎的部族,下一盘足以让天地都变了颜色的……生死棋。
这太疯了。
疯得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老人,都觉得心头发寒。
“我当然知道。”
苏枕雪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属于疯子的狂热。
只有一种,被逼到了绝境之后,彻底冷静下来的,近乎可怕的理智。
“义父。”
“您也知道,如今的草原,是什么样子。”
她伸出手,指了指帐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韩征大哥用一场大胜,将草原上最精锐的王庭主力,打残了。”
“可那又如何?”
“草原太大了。”
“王死了,立刻就会有新的王站出来。他们会为了争夺那片真空的草场,为了争夺那些无主的牛羊,厮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惨烈。”
“如今的草原,不是猛虎,而是一群被饥饿逼疯了的,相互撕咬的野狗。”
“而您的达哈尔部……”
苏枕雪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了那个呼烈可汗一直不愿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就是这群野狗里,最老,也最弱的那一只。”
“您守不住的。”
“等到春天来临,等到那些大部族整合完毕,他们第一个要吞并的,就是您。”
“因为您的草场,离中原最近。”
“因为您的背后,没有靠山。”
呼烈可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个所谓的可汗,不过是个空架子。
他守着的,只是先祖最后的荣光,与这几百个,连刀都快要提不动了的族人。
他们就像一群被遗忘在寒冬里的羔羊。
只等着被那些更强壮的狼群,撕成碎片。
苏枕雪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灰败的脸,没有停。
她必须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心里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碾碎。
“您以为,我身后的三千人,是累赘吗?”
“不。”
她摇了摇头,那双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属于战略家的,冰冷而锐利的光。
“他们是这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们是苏家军。”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懂得最严苛的军纪,懂得最有效的杀人方式。”
“他们恨。”
“恨那个将他们逼上绝路的中原王朝,更恨那些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狄人部族。”
“他们不怕死。”
“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样的一把刀,只要用对了地方,就能将这片看似强大的草原,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
苏枕雪缓缓地,将那块狼牙令牌,朝着呼烈可汗的方向,推了过去。
“义父。”
“您有草原正统的血脉,有达哈尔部最后的威望。”
“我有这把草原上所有部族,都为之胆寒的刀。”
“我们合在一起,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我们,是这片混乱的草原上,唯一可能出现的新秩序。”
呼烈可汗死死地盯着她。
盯着她那张苍白,清瘦,却又写满了滔天野心的脸。
他仿佛看见了。
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说要为这天下百姓,守出一个百年太平的,年轻时的苏茂。
她们父女,真像啊。
一样的疯。
一样的,让人无法拒绝。
他缓缓地,伸出手,朝着那块象征着他达哈尔部未来的,狼牙令牌,伸了过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令牌的前一刹那。
“父汗!”
一声清朗,却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少年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帐外响起。
紧接着,帐帘被一只手,猛地掀开。
一股夹杂着冰冷雪气的,属于草原的风,猛地倒灌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精致狼皮甲胄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之间,与呼烈可汗有几分相似,却远比他父亲年轻时,要英俊,要挺拔。
一头微卷的黑发,被编成无数条小辫,用彩色的羽毛和兽骨装饰着。
他的皮肤,是草原上那种健康的古铜色,一双眼睛,像雪山顶上盘旋的鹰,明亮,锐利,又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属于少年人的骄傲与桀骜。
他就是呼烈可汗唯一的儿子。
达哈尔部的少主。
扎木林。
“父汗!您怎么又……”
扎木林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跪坐在火盆前的,陌生的身影上。
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可当他看清那个女子的脸时。
那份属于草原雄鹰的警惕与锐利,瞬间融化。
取而代代,是一种纯粹的,少年人独有的,毫不掩饰的惊喜。
“枕雪姐姐!”
扎木林的声音里,满是重逢的喜悦。
他几步冲了过来,脸上带着灿烂得,足以融化冰雪的笑。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在……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苏枕雪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污的,破旧的羊皮袄。
看见了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也看见了,她眼中那片化不开的,深可见骨的悲伤。
扎木林的笑,僵在了脸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一条毒蛇,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心脏。
“姐姐……”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苏枕雪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英俊的脸。
她记得他。
记得这个小时候总跟在她屁股后面,吵着要她教他中原剑法的小不点。
一转眼。
他也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她想笑。
可嘴角,却怎么也牵不起来。
“扎木林。”
她开口,声音嘶哑。
“我爹,死了。”
“苏家军,没了。”
“我也……无家可归了。”
扎木林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转过头,望向自己的父亲,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
“父汗!”
呼烈可汗闭上了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扎木林的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头,狠狠地打了一闷棍。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攥得发白。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他的胸腔里,轰然炸开。
“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他猛地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弯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焰。
“是那些该死的南蛮子皇帝吗?!”
“我这就带人去,宰了他们!”
“扎木林!”
呼烈可汗一声断喝,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坐下!”
扎木林的身子一僵,那股子冲天的怒火,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可他眼中的火焰,却没有熄灭。
他看着苏枕雪,看着这个他从小就当成亲姐姐一样敬慕的女子,如今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他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样地疼。
他重新蹲下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
“姐姐,你放心。”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谁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扎木林,就让他用整个部族的脑袋来还!”
他说得斩钉截铁。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了这草原的风里。
苏枕雪看着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又裂开了一道缝。
她知道,这个少年,说的是真心话。
可她要的,不是一个家。
她要的,是一个能让她身后那三千袍泽,能让她苏家,重新站起来的,国。
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向了那面铺在地上的,黑色的苏字大旗。
指向了那枚,被按在大旗中央的,狼牙令牌。
“扎木林。”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想不想,成为这片草原上,真正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