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八个字,很轻。
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扎木林的肩头,瞬间就融化了。
可那份冰冷锐利,足以穿透骨髓的重量,却狠狠地砸进了他那颗年轻而滚烫的心里。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苏枕雪。
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的火光下,亮得像两颗寒星的眼睛。
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明白,她要救的,不仅仅是她的兄长。
她要救的,是一面旗帜。
是苏家军那颗被打散了,却还未曾熄灭的,军魂。
韩征死了。
那个如烈火,如惊雷,能用一声怒吼就让十万大军为之沸腾的男人,死了。
如今的苏家军,只是一群被仇恨与绝望驱使的,没有了方向的孤狼。
他们需要一个新的领袖。
一个能将他们重新凝聚起来,能让他们看到希望,能让他们这把锋利到足以捅破天的刀,重新找到刀鞘的,领袖。
而苏御,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是苏家的嫡子,是北疆人尽皆知的将。
他的身上,流着和苏茂一样的热血。
他的威望,足以让那三千残兵,心甘情愿地为他效死。
只有他活着回来。
他们这座用幻想与鲜血,堆砌起来的,虚无缥缈的绝境,才有了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奠基石。
“我懂了。”
扎木林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了一团白雾。
他眼中的恐惧与挣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了的,属于草原男儿的,悍不畏死的血性。
“姐,你说吧。”
“要怎么打?”
苏枕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笑意,像一缕阳光,瞬间就照亮了这顶昏暗的,压抑的帐篷。
“我们不打。”
她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让扎木林和呼烈可汗,再次愣住的话。
“硬攻祁连山,是找死。”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把人给我送出来。”
她走到那张铺着狼皮的矮几前,拿起那把刚刚切过羊肉的银刀,在地上,画出了一副极其简陋,却又无比精准的地图。
那是祁连山周围的地形图。
“祁连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游牧民族最大的特点,便是并不固定且部落零散。”
她的刀尖,点在了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那是裴知寒当日给她看过的舆图之中,并不起眼的一个地方。
苏枕雪记得。
这里是突格的大营。
那里有一条从雪山融化,蜿蜒而下,最终汇入祁连山地底暗河的,小小的溪流。
“水。”
苏枕雪的声音,很冷,像那溪流里,最刺骨的冰。
“突格部数千人,所有的饮水,都来自这条暗河。”
“只要我们能切断这条水源,或者……”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弧度。
“或者,往里面,加点东西。”
扎木林的心,猛地一跳。
“加……加什么?”
苏枕雪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只是抬起头。
想起了白马寺里的慧明。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
“我有一种药,叫焚心散。”
“是来自芽儿部族的。”
“突格部和芽儿部对峙多年,谁都奈何不了谁,他们一定会对焚心散有防备。”
“但我已加入了一些汉药,使其变成了虽然不会立刻致命,但会让人浑身无力,上吐下泻,不出十日,便会脱水而亡的慢性药。”
“马背上的民族,药材本就是稀缺的,他们治好伤,却不能治好毒。”
呼烈可汗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看着苏枕雪,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却只发出了一声,干涩的,艰难的音节。
“郡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这……这太毒了。”
“有违……天和啊。”
“天和?”
苏枕雪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愈发深了。
“义父,天不和我,我便也不和天。”
“这味药曾是为了撕开大景这片土地的毒。”
“当数以万计的百姓在突格部的炸药上过了那个中秋之后,这些自诩无法无天的人,就该知道这一日终将到来。”
她每问一句,声音便冷一分,也烈一分。
到最后,那声音里,只剩下一种足以将这片天,都烧出一个窟窿的,滔天的怨气。
她看向扎木林,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冷静与威严。
“今夜子时。”
“你带上你最精锐的苍狼卫,去这条溪流的上游。”
“把这个投进去。”
“然后,什么都不要做,立刻回来。”
扎木林接过那个纸包,只觉得那薄薄的一层油纸,却重若千钧。
他点了点头。
“那之后呢?”他问。
“之后。”
苏枕雪转过身,望向帐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被黑暗缓缓吞噬的雪原。
“我们就等。”
“等他们,自己走出那个巢穴。”
“等他们,跪在我们的面前,求我们,给他们一条活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一切的自信。
仿佛她早已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胜利的结局。
扎木林看着她的背影。
那个单薄的,清瘦的,却又散发着无上威严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他效忠的,不是一个落难的郡主。
而是一个,即将在这片混乱的草原上,崛起的……女王。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夜色,很快就会降临。
而他,将献上第一份,用毒药与绝望,浇灌而成的投名状。
帐篷里,重归寂静。
呼烈可汗看着苏枕雪,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丫头。”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真的,变了。”
苏枕雪没有回头。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盆即将燃尽的,忽明忽暗的火。
“是啊。”
她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从他下令围剿苏家军的那一刻起。”
“那个会哭,会痛的苏枕雪。”
“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长安城那个,血色的中秋夜里。”
她缓缓地,阖上了眼。
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疲惫的影子。
活下来的。
只有一个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