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这片死寂的雪原上。
风停了。
连那终日不休的,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都停了,仿佛连它都畏惧这片土地上,那股子凝固了的,化不开的绝望。
李东樾站在雪丘之上,像一尊被冻僵了的望妻石。
他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个小小的,黑色的,正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的点上。
一个时辰。
整整一个时辰。
他身后的三千残兵,就那么沉默地,或坐或卧,在冰冷的雪地里,陪着他一起等。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敢动。
他们像一群被遗弃的雏鸟,在等待着那唯一能给他们带来食物,带来希望的母亲归来。
可那母亲,若是一去不回呢?
这个念头,像一条最毒的冰蛇,缠绕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勒得他们喘不过气。
终于,那个黑点越来越近。
是她。
李东樾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重重地落了回去,砸得他胸口一阵发闷。
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独自一人,策马归来的身影。
她身上裹着那面黑色的苏字大旗,像一尊从地狱里归来浴血的战神。
她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失败的颓唐。
只有一片,比这片雪原还要荒芜,还要冰冷的,平静。
李东樾催马上前,迎了上去。
他想问。
他想问她有没有受伤,想问她有没有见到人,想问她……有没有为他们,求来一条活路。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句,嘶哑得不成调的。
“郡主。”
苏枕雪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了他身后那片黑压压的,沉默得像一片坟场的队伍上。
她看见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
看见了那些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绝望的老兵。
也看见了,那些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孩童般怯懦的,年轻的士卒。
这就是她的兵。
是苏家最后的血脉,是她要带着他们,在这片绝境里,重新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她翻身下马,动作有些迟缓,甚至带着几分踉跄。
李东樾连忙上前扶住她。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不似活人该有的冰冷。
“郡主,您的身体……”
“无妨。”
苏枕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的手,轻轻推开。
她走到队伍的最前方,走到了那些用最期盼,也最恐惧的目光,望着她的袍泽面前。
她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将那个她从扎木林那里讨来的,装着烤羊肉与清水的大皮囊,放在了地上。
“分下去。”
她对李东樾说。
“伤兵先吃。”
然后,她才转过头,看向李东樾,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我们的粮草,还剩多少?”
李东樾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紧了。
他沉默了许久。
久到周围的士卒,都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
他才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几个字。
“四日。”
他说。
“最多,还能撑四日。”
四日。
苏枕骨雪的计划,是等。
等十日。
等那无色无味的毒,彻底摧垮突格部的身体,与意志。
可他们,等不起了。
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火苗,被这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郡主……”
一名独臂的老兵,跪了下来,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绝望。
“我们……是不是没救了?”
苏枕雪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转过头,看向李东樾,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勾起一抹,极其诡异的,冰冷的笑意。
“谁说,我们要等十日了?”
李东樾猛地一愣。
“不等?”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下毒,还有什么意义?”
“下毒,从来就不是为了杀了他们。”
苏枕雪的声音,很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将一个更加疯狂,也更加庞大的计划,血淋淋地,剖开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下毒,是为了让他们乱。”
“是为了让他们怕。”
“是为了,逼他们,走出那个自以为是的乌龟壳。”
她走到那片雪地前,用一根枯树枝,画出了一副比上一次更加详细,也更加复杂的地图。
“李东樾,我问你。”
她的树枝,点在了祁连山脉东侧,一片广袤的草场上。
“这里,是谁的地盘?”
李东樾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
“芽儿部。”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个名字。
那是除了王庭之外,草原上最强大的一个部族。
也是当年第一个撕毁盟约,背刺苏家军,在他们背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
苏家军与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
“没错。”
苏枕雪点了点头。
“芽儿部,兵强马壮,拥兵数万,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心腹大患。”
“可他们的大营,防守森严,易守难攻,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去碰他们,跟以卵击石,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
她的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愈发深了。
“我们要借刀杀人。”
她手中的树枝,重重地,从祁连山,划向了芽儿部的草场,划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的痕迹。
“突格部,就是我们最好的刀。”
“他们和芽儿部,同样是世仇。几十年来,为了争夺祁连山下的那片水草,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百场。”
“等他们发现自己中了毒,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李东樾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了他的脑海。
“他们会……求救。”
“没错。”
苏枕雪的眼中,燃着两簇妖异的火焰。
“他们会求我们。”
“而我会告诉他们,解药,我有。”
“但是不够,需要芽儿部配置焚心散的秘方,只要有这个秘方,我才能解开他们的毒。”
“我要他们,倾巢而出,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血鹰,用他们同归于尽的决心,去跟芽儿部,拼个你死我活!”
“而我们……”
她看着李东樾,看着那些早已被她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的将士们。
“我们,就做那只,跟在两头猛虎身后的,黄雀。”
“等他们两败俱伤。”
“我们再去,收割一切。”
整个雪原,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子。
他们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滔天火焰的眼睛。
他们忽然觉得,他们效忠的,不是一个落难的郡主。
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要将这整片草原,都拖入血火之中的……魔鬼。
李东樾没有说话。
他身后,那三千残兵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郡主……”
苏枕雪的身体,在说完那番话之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剧烈地晃了一下。
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的丹田深处,轰然炸开。
她眼前一黑。
喉头一甜。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暗沉血块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溅落在那片洁白的,一尘不染的雪地上。
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然后,她的身体,像一根被风雪彻底压垮的枯枝,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
她好像听见了李东樾那撕心裂肺,惊惶的呼喊。
也好像看见了。
那三千个跪在地上的身影,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焰。
瞬间熄灭。
只剩下,一片比这长夜,还要深沉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