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很浓,脚下很冰冷,似踩在闸刀上。
赤足的段陵川鼓起勇气朝前走去,拨开重重浓雾,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猛然撞入眼帘。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他的父皇,北漠的皇帝,正面目狰狞地殴打他的母后。
“贱人!你竟敢用如此恶毒的巫蛊之术诅咒本皇!”皇帝怒吼着,将一个木偶狠狠甩在明妃脸上。
“臣妾,是被冤枉的,听巫医说这样可以让陛下龙体延年长寿。”
明妃瘫倒在地,脸上有一道血掌印,披头散发,全无帝妃的样貌。
“陛下……臣妾真的是被冤枉的。”
她染血的双手捡起那个木偶,这木偶上贴着一个黄符,模样雕刻得很像北漠皇帝,浓眉锐眼,威严淡漠。
在这木偶上,扎着十几道银针,取穴皆是死穴,很显然扎针之人,想要这木偶的人死去。
皇帝居高临下地冷眼睨视着这个他曾宠爱有加的女人,如今只剩厌恶,他目光又扫向桌角——那里,年幼的七皇子段陵川正吓得瑟瑟发抖。
“愚蠢的女人!”
皇帝丢下一句狠话,一甩袖袍,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宫殿。
“母后!”
确认父皇离去,段陵川才从桌底钻出,扑到母亲身边,用小手紧紧握住她不断渗血的掌心,声音发颤。
明妃反手用力抓住儿子的手,眼中燃烧着屈辱与疯狂的恨意。
“川儿,记住!今日陷害母后的是萧妃那个毒妇,还有那个信口雌黄的巫医。此仇不共戴天…待来日,我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段陵川对那个萧妃早有耳闻,她妖媚入骨,心计深沉,入宫不过数年,便将父皇迷得神魂颠倒,六宫粉黛尽皆失色。
连昔日与母后交好、地位尊崇的皇后都备受冷落。
父皇对她言听计从,为博她一笑,甚至不惜劳民伤财,兴建高达百丈的“望月宫”,只为她能“更近明月”。
“母后…我们…我们斗不过她的…”段陵川瞧着母亲狼狈的模样,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力。
“斗不过?”明妃眼底血红,“她蛊惑圣心,残害嫔妃,构陷于我…纵然是死,我也要与她誓不两立!”
一个时辰后,皇帝的圣旨到了:明妃言行无状,诅咒君上,即日起打入冷宫!
明妃悲愤交加,对着宣旨太监尖声怒骂:“昏君!听信奸妃谗言,北漠国祚必亡于你手!”
她拼命挣扎,拒不接旨,在与太监和侍卫的推搡纠缠中,脚下猛地一个踉跄,竟直直撞上了身旁侍卫手中紧握的长枪。
锋利的枪尖瞬间刺穿她的心脏。
段陵川蜷缩在宫殿最阴暗的角落里,冰冷的目光穿透阴影,死死盯着母亲缓缓倒下的身躯,盯着那迅速蔓延开来的猩红血迹。
深宫之中的冷酷与算计,他从小便看在眼里,但这一次,鲜血的灼热却几乎将他吞噬。
之后,他被父皇送到了萧妃宫中抚养。
为了生存,年幼的段陵川学会了隐藏所有的恨意,用尽一切手段讨好萧妃与皇帝。
寝宫一角,年仅八岁的段陵川端着果盘跪在萧妃面前。
“小狗子,过来舔舔母后的脚。”
萧妃伸出一只涂着红指甲的玉足,修长洁白,好似温润无瑕的暖玉,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儿臣遵命!”
段陵川喉结滚动,在那些卑贱的奴婢太监的目光下,他放下果盘,像一只狗般爬过去,舔着萧妃的玉足。
“乖儿子,舔干净点,再温柔一点。”萧妃脸上洋溢着异样的潮红,欢愉声响彻宫殿内。
段陵川用尽全部的隐忍与表演,换来些许虚假的温情,也将自己伪装成最驯服的模样。
像狗一般卑微讨好地活着。
然而,这一切在萧妃生下自己的皇子后,便彻底结束了。
他像一件失去了新鲜感的旧玩具,被随意丢弃,再无人问津。
在母后荒草丛生的孤坟前,段陵川重重磕下三个响头,额角沾满泥土:“母后,终有一日,待我大权在握,必以仇人之血,祭您在天之灵!”
他回到母妃生前居住的、那个早已破败不堪的明妃阁。
院内荒草丛生,凄冷萧条,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安伯还陪伴在他身边。
他亲手拔除杂草、修整小径、打扫灰尘……在孤寂和屈辱中默默积蓄力量。
接下来,他发疯般地苦读诗书,钻研权谋兵法,通晓百家言论。
后来,年仅十八岁的他,终于在朝堂上稍露锋芒,得到皇帝的赏识与重用,一度与皇帝的关系得到缓和。
再后来,他暗中勾结权臣,邻国势力,却最终被萧妃的爪牙得知。
他被逼入绝境,皇帝在殿前下旨要将他这不孝子,斩首示众。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反了吧!
他暗中谋划,最终挥师数万,杀向皇城。
铁甲寒光映照着他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梦想着亲手斩杀龙椅上那个昏君,将萧妃及其儿子剁成肉泥!
然而,他最终还是败了。
兵临城下之际,他遭人出卖,被萧妃的亲信大军重重围困在皇城之内。
身后誓死相随的将士们被如蝗的箭雨成片射倒,血染宫墙。
最终,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立于万军之前。
“可恨啊!若是再给我点时间,我定能推翻那昏君的统治。”
曾经的盟友纷纷倒戈,将他作为求和与顶罪的挡箭牌,无情地推了出去。
秋雨凄寒,那些想救他的心腹,皆被斩首在午门外,而午门内人声鼎沸。
段陵川被死死压在冰冷的铡刀之下,他奋力抬起头,雨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咆哮道:“昏君,若有来世,我必取你狗命,那皇位,就该由我来坐。”
监斩的皇帝冷漠地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大逆不道的孽障!凭你也配?朕当初就该让你和那贱婢母后一同死去!”
铡刀轰然落下!
世界骤然寂静,众人散去。
然而,本该身首异处的段陵川却凭空安然立于斩台之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无尽的讥讽所取代。
“萧妃得宠,母后身亡…受尽屈辱…兵败身亡…呵呵呵…”
他低笑着,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响彻整个虚幻的刑场,“心魔!你就这点本事吗?只会将本殿下最痛苦的记忆,像戏文一样一遍遍重演?”
“既然,这里是我的梦境,那我便要逆天改命。”
话毕,他手中骤然凝聚出一杆血色长枪,一步踏出,身影如电,竟直冲云霄,悍然杀向那金銮大殿。
一枪扫落皇帝,逼其退位,将他立为当朝天子。
再然后,他将太子囚禁,在他面前,将萧妃调教成母狗,朝他跪舔。
“哈哈哈……这就是大权在握,复仇成功的痛快。”
他将萧妃一脚踩在脚下,仰天大笑,金銮殿下的文武百官瑟瑟跪拜。
“吾王万岁万万岁。”
他登基为帝后,减免徭役,加强法治,国力日盛,民渐富足。
最终厉兵秣马三十载,铁蹄所向,横扫八荒六合,一统诸国。
权力在手,江山在握,仇人尽诛。
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和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内心,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然而,却在某个同样萧瑟的秋日,叛军如潮水般攻破皇城。
富丽堂皇的宫殿燃起滔天大火,他端坐于龙椅之上,被一名叛将当胸一剑刺穿。
那叛将缓缓脱下头盔,露出的…竟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叛军“段陵川”冷笑着,下令焚毁整座皇城,自身却消失于烈焰之中。
天下自此分崩离析,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段陵川独自站在一片焦土废墟之上,望着倾颓的王朝,喟然长叹:“皇图霸业…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妄。”
我追求的皇权霸业,手刃仇敌,终归是源于对内心的恐惧,以及为活着的卑微乞讨。
如今,我看破了。
他抬起头,一枪破碎虚空,猛然睁眼,却看见一颗硕大的拳头朝他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