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融尽,山风轻拂。
归冥谷后山的老梅树终于开花了。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雨,洒在青石小径上,也落在那棵被称为“世界树”的古木枝头。这棵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粗壮如山岳,树皮斑驳似铭文,传说它是天地初开时便存在的灵根,连接着九重天与幽冥地脉。此刻,它的枝叶间泛起淡淡的光晕,仿佛也在为今日的喜事低语祝福。
没有鼓乐喧天,没有繁复礼节。沈青芜穿了一袭素白长裙,外罩青莲纹边的短氅,发髻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耳坠是母亲留下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她拄着那根陪她走过无数风雪的木杖,一步步走向树下。
林梦冉早已等在那里。
他一身墨色劲装改裁的婚服,肩披暗红织锦披风,腰间悬着那枚拼合完整的青莲玉佩。她未施浓妆,眉眼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看见沈青芜走来,他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星辰升起。
弟子们站在两侧,静静望着。阿尘站在最前,手中握着一束同心草——那是他在极北冰原寻了七日才采到的灵植,只生于心魂相契之人踏足之地,叶片细长如丝,泛着微弱的金光。小瞎子坐在轮椅上,手中笛子轻搭膝头,虽不吹奏,却已准备好为这一幕献上《归途》的终章。
东西陆陆续续赶来的修士们站在远处山坡上,有人提灯,有人持剑行礼,无人喧哗,唯有春风送来一声声低语:“她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这一路,太难了。”
“可也正是这样的苦难,才让这份情,真得连天都要动容。”
沈青芜走到林梦冉面前,两人相视良久,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林梦冉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疼吗?”
沈青芜一怔:“什么?”
“走路。”林梦冉低头看了看她的左腿,“今天走了这么远,旧伤会不会发作?”
沈青芜笑了:“会疼,但不是现在。”
“那就好。”林梦冉也笑了,“等仪式结束,我背你回去。”
“胡闹。”沈青芜低声斥道,却没抽回手。
阿尘走上前来,将两株同心草交到她们手中:“师父说,真正的誓约不在天地见证,而在彼此心中。所以,只需将草编成环,戴在对方手上,便是此生不弃的证明。”
沈青芜点点头,指尖微微颤抖地开始编织。草丝柔韧,却不易成型,她试了几次才勉强绕出一个粗糙的圈。抬头一看,林梦冉手中的戒指却已编好,圆润精致,还打了个小小的结。
“你以前练过?”沈青芜挑眉。
“梦里练了十年。”林梦冉轻声说。
众人轻笑,气氛悄然暖了几分。
沈青芜将自己编的戒指递过去,有些窘迫:“不太好看。”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林梦冉认真接过,缓缓套上她的无名指。那草环贴肤而入,竟隐隐发热,随即化作一道淡金色的纹路,缠绕指间,如同血脉生长。
轮到沈青芜为她戴上时,她的动作很慢,像是要把这一刻刻进骨血里。当草环落定,同样金纹浮现,两人的手指交扣在一起,光芒交汇,竟在空中投下一道虚影——一朵青莲徐徐绽放,花瓣层层叠叠,直至九重。
小瞎子忽然抬手,笛音响起。
依旧是《归途》,但这一次,旋律不再哀婉,而是渐次高昂,如江河奔涌,直抵苍穹。世界树的枝叶随之轻颤,光点从叶隙间洒落,宛如星雨降世。
“我宣布,”阿尘朗声道,“从今日起,沈青芜与林梦冉,结为道侣,同修共命,生死不离!”
话音落下,山谷内外齐齐拱手行礼。东陆剑尊遥立峰顶,一剑指天,划出赤虹三丈;西陆药师谷主洒下一捧灵花,香气弥漫十里。就连常年隐居深山的老怪也破例现身,扔来一枚蟠桃,笑道:“百年难遇的姻缘,吃个桃,长长久久!”
沈青芜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胸口发烫。
她曾以为自己一生注定孤独。她是残缺的,暴戾的,不懂温柔也不配被爱。可这些人,这些声音,这片土地,全都站在这里,为她和林梦冉点亮了春天。
她转头看向林梦冉,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你说,”沈青芜忽然开口,“我们以后的孩子,要是问起爸爸妈妈是怎么结婚的,该怎么讲?”
林梦冉一愣,随即笑出声:“就说,在一棵老树下,两个傻人用草编了戒指,然后被一群疯子围观,还差点被桃子砸中脑袋。”
“要是她们想听浪漫一点呢?”
“那就说——”林梦冉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有一位男子,跋涉千里,只为等另一人一句‘愿意’。而那人,终于在风雪尽头,牵住了他的手。”
沈青芜心头一震,反手将她紧紧抱住。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喃喃道。
“不是。”林梦冉回抱她,“这是我们的现实,也是我们的未来。”
夕阳西沉,晚霞染红天际。世界树的光影拉得很长,将两人的身影融为一体,仿佛自古便如此伫立。
就在此时——
树干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响。
像是某种封印松动的声音。
沈青芜猛然抬头,望向树心。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内部有一道裂痕闪过,漆黑如渊,隐约可见一只眼睛缓缓闭合。
她心头剧震,下意识将林梦冉护在身后。
“怎么了?”林梦冉察觉异样。
“没什么。”沈青芜摇头,压下不安,“只是……这棵树,好像醒了。”
阿尘也皱起眉:“世界树自有灵智,若非重大变故,不会主动释放气息。刚才那一瞬,我感知到了一丝不属于此界的波动。”
小瞎子闭目凝神片刻,忽然道:“我听到了……低语。不止一个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一个人重复千遍同一句话。”
“说什么?”沈青芜问。
小瞎子睁开眼,神色凝重:“‘门开了,该回来了。’”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方才的喜庆仿佛被风吹散,只剩下沉默与警惕。
林梦冉握住沈青芜的手:“你觉得……和晶石上的那个人影有关?”
沈青芜望着世界树,久久未语。
她想起那个模糊的身影,那句“归来者将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还有那枚始终安静躺在她怀中的封印晶石——自从婚礼开始,它便再无动静,仿佛沉睡。
可她知道,有些事,已经在悄然发生。
夜幕降临,弟子们燃起篝火,准备简单的宴席。酒是清泉酿的果醪,菜是山野采的新鲜蔬果,肉是猎户送来的鹿脯。大家围坐一圈,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异象从未出现。
只有沈青芜独自站在树下,仰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树冠。
“你在想退位的事?”身后传来林梦冉的声音。
沈青芜点头:“院长之位,本就不该由我久居。我性情偏执,行事狠厉,不适合统领全局。更何况……”她顿了顿,“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是门派内务,而是更大的劫难。”
“你想让给谁?”
“阿尘。”沈青芜道,“他比我更懂平衡,更有远见。而且……他是真正认可的传人。”
林梦冉靠在她肩上:“那你呢?”
“我?”沈青芜轻笑,“我只想守着你,走完剩下的路。如果风雨再来,我也不会再一个人扛。我会叫你一起,好不好?”
“当然好。”林梦冉握紧她的手,“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就算退位,也不能偷偷溜去查什么秘密、闯什么险境。你要留在书院,教徒弟,种梅花,偶尔陪我去山外看看市集、吃碗热汤面。”
沈青芜怔住,随即笑出声:“你还真是……想过柴米油盐的日子。”
“因为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英雄。”林梦冉仰头看她,“我要的是每天早上醒来,能看见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皱着眉头喝苦药的样子。”
沈青芜心头柔软得几乎要化开。
她正欲回应,忽觉胸口一凉。
低头一看,那枚封印晶石竟再次微微发烫,表面五道裂痕中,浮现出一行古老文字,转瞬即逝:“第九重天门,将在月蚀之夜开启。”
她猛地攥紧晶石,眼神骤变。
林梦冉察觉不对:“又出事了?”
沈青芜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天空。
一轮满月正缓缓升起,洁白无瑕。
但她知道——
不出七日,便是月蚀。
而那一天,或许就是“归来者”降临之时。
她缓缓将晶石收回怀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
然后,她牵起林梦冉的手,走向篝火。
笑声依旧,酒香四溢。
可在这片温暖之下,命运的齿轮已然无声转动。
而在学院最高处的观星台上,一道身影悄然出现。
那人披着灰袍,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下,手中握着一枚与沈青芜一模一样的封印晶石,只是那晶石完整无缺,通体幽蓝。
他望着世界树的方向,低声呢喃:“姐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