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归冥谷如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画卷。薄雾缭绕在山腰,将世界树的轮廓勾勒得若隐若现,仿佛昨夜那一声“门开了”的低语仍盘旋于枝叶之间,未曾散去。
沈青芜站在观星台边缘,手中握着那枚封印晶石,五道裂痕如今已微微泛出暗红,像是沉睡的血脉正在苏醒。她凝视着东方天际渐亮的微光,心中却无半分轻松。月蚀之日,仅剩六日。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而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你一夜未眠。”林梦冉走到她身旁,将一件厚实的织锦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青芜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归来者’降临,天地变色,我们准备好了吗?”
“没有人能真正准备好面对未知。”林梦冉望着远处书院屋檐上跳跃的晨鸟,“但我们可以选择谁站在前方,谁守护后方,谁执剑,谁执笔。”
沈青芜终于侧过脸看他:“所以……我该放手了。”
林梦冉点头:“不是放手,是换一种方式前行。你不再是那个必须独自扛起一切的人了。”
她笑了,笑得有些涩然:“可我这一生,几乎都是在‘扛’中度过的。突然让我停下来教徒弟、种梅花……我怕我会不习惯。”
“那就从今天开始学。”他握住她的手,“就像当初你学着接受我的存在一样。”
两人并肩走下观星台时,朝阳正好跃出山巅,金光洒满整个山谷。弟子们已陆续起身,炊烟袅袅升起,笛声从轮椅旁的小瞎子口中悠悠飘出,是一段新谱的小调,轻快中带着祝福。
阿尘已在正殿前等候,一身素青长袍,眉目沉静。他手中捧着一枚玉印——那是归冥书院历代院长传承的信物,形如莲瓣,内刻“心照万法”四字。
“师父。”他躬身行礼,“时辰到了。”
沈青芜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这座她执掌十年的书院。飞檐翘角,碑林森列,梅园深处仍有残雪未化,而新芽已在枝头悄然萌动。
这里曾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战场;是她挣扎求存之地,亦是她最终寻得归途之所。
“进去吧。”她轻声道。
大殿之内,众弟子肃立两旁。长老们端坐高位,东西陆来的使者也列席其中。气氛庄重却不压抑,仿佛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终结,而是一次郑重的交接。
沈青芜立于中央,木杖轻点地面,声音清冷而坚定:“我,沈青芜,自十六岁入云岚宗,便以杖为笔、以心为纸,在修行路上叩问十数载。三十岁时,东西大陆破壁联手,跨界学院应势而生,承蒙各方信任与推举,我有幸担此院长之责,守这方育人之地,已历十又五年。如今,案前卷宗堆成的山,已压得我视线微沉;心中对大道修行的向往,也远胜于此间案牍劳形。今日,我以身心俱疲、志趣已归为由,正式辞去跨界学院院长一职。此位承载着两大陆的期许与学子的未来,断不可虚设,愿即刻将此位传于德才兼备的继任之人,盼学院在新的执掌下,能跨越更辽远的山海,培育更多破壁而行的英才。”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她转身,面向阿尘:“你可愿接此重任?”
阿尘上前一步,双手托玉印:“弟子不敢言胜任,唯愿以心奉道,以智衡权,以仁待人,不负书院百年清誉。”
沈青芜接过玉印,缓缓递出。就在交接瞬间,玉印竟泛起一层淡淡青光,似有灵性共鸣。众人皆惊,唯有老药师谷主轻叹:“此印择主,非血统,非资历,而在‘心契’。它认了他。”
沈青芜收回手,目光扫过全场:“但从今日起,跨界学院不再由一人独掌。阿尘为主理,林梦冉为外务执事,小瞎子为内典监守,三人共议大事,互为牵制,也互为支撑。”
众人愕然。
按旧制,院长之下设六堂首座,从未有过“三人共治”之例。
东陆一位长老忍不住开口:“如此分权,岂不削弱统领之力?”
沈青芜冷笑一声:“过去十年,我一人说了算,结果如何?险些让学院沦为权力斗争的棋局。真正的力量,不在集权,而在平衡。他们三人,一个冷静如水,一个炽烈如火,一个通晓天机却淡泊名利——恰好互补。”
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下来:“而且……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或许不是门派之争,而是天地之劫。一个人的肩膀太窄,撑不起整个命运。”
林梦冉走上前,站定在她身边。小瞎子也被弟子推着轮椅进入大殿,手中紧握那支陪他走过无数风雨的竹笛。
三人并立,与阿尘形成三角之势,宛如星辰布阵。
沈青芜退后一步,解下腰间象征院长身份的青玉佩,放在案上。然后,她取下头上那根陪伴她多年的木簪,轻轻插进案前香炉之中。
“从此,我不再是院长。”
她环视众人,嘴角忽然扬起一抹久违的笑意:“我该去走自己的路了——那条没有木杖,也没有轮椅的路。”
全场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掌声。有人含泪鼓掌,有人默默合十,更有年轻弟子激动得喊出声来:“沈院长!我们会记住您的!”
她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走向殿外。
阳光洒在她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告别过往的每一个自己。
林梦冉追了出来,在庭院梅树下拦住她:“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她仰头看着盛开的梅花,“也许先去北境看看极光,再去南荒听一场雨季的雷鸣。听说西海尽头有座浮岛,岛上有一口古井,据说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愿望……我想去看看。”
林梦冉皱眉:“你不带护卫?不带法宝?连木杖都不拄了?”
“正因为我不再需要它们了。”她笑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看,我的腿虽然旧伤未愈,但已经能走得更远。我的心虽然千疮百孔,但也学会了柔软。这一次,我不是逃,也不是战——我是去‘活’。”
林梦冉久久注视着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布包,递给她:“给你的。”
沈青芜打开一看,竟是两副手工缝制的布鞋,针脚细密,样式朴素。
“你说你想吃市集的热汤面,我想着,总得有双舒服的鞋,才能陪你走完那些小巷。”
她眼眶一热,将布鞋紧紧抱在胸前。
“等我回来。”她说。
“我等你。”他答。
午后的归冥谷恢复了平静。新任三人组开始接手各项事务,弟子们忙碌穿梭,仿佛一切都在有序运转。
唯有世界树,依旧静静矗立。
夜幕降临时,沈青芜独自来到后山崖边。她换下长裙,穿上一身便于行走的灰布衣裳,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笔记、还有那枚封印晶石。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学院灯火,低声呢喃:“再见了,我的责任。”
然后,她迈步走入山林。
风拂过她的发梢,脚步轻盈,竟真如卸下了千斤重担。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不久,世界树的根部,泥土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只苍白的手从中伸出,指尖沾着幽蓝的霜。
与此同时,遥远北方的冰原之上,一座早已沉没的古城废墟中,一口青铜钟自行震动,发出低沉轰鸣。
而在南方海域,一艘破败的古船缓缓浮出水面,船帆上赫然绣着一个古老图腾——九重莲纹。
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一声曾在世界树下响起的低语,此刻正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第九重天门开启之时,归来者将以血洗尘。”
月蚀之夜,仅余五日。
沈青芜踏着月光前行,身影渐渐消失在群山之间。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不仅是一场旅行。
而是一条通往真相与终焉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