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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青芜志 > 第164章 语迟者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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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芜站在岔路口,风从芦苇荡深处吹来,带着湿气与秋草的枯香。那少年眉眼清亮,竹杖上的半月符纹在晨光中一闪即逝,却又仿佛只是错觉。她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只是路过。”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

少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路过也挺好,路本来就是给人走的,不是吗?”他一边说,一边将湿漉漉的脚从溪水中提起,用粗布擦干,动作利落却不急躁。

沈青芜没再接话,只轻轻点头,便欲绕过他继续前行。可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自不远处的村道上传来——几个半大少年追逐着跑过,手里挥舞着柳条,口中喊着:“结巴李!结巴李!说话像牛嚼草!”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路边灌木丛中窜出,跌跌撞撞地冲进林子,扑倒在一棵老槐树下,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那正是刚才还笑着问她去向的少年。

沈青芜脚步一顿。

她认出了他——不只是因为他那根刻着“引星诀”起势的竹杖,更是因为此刻他蜷缩的姿态,竟与当年云岚宗杂役院那个总被同门讥笑、躲在柴房角落默默忍受的自己如此相似。

那时她不能修行,无法凝聚灵力,被人称作“废脉之女”。每次开口辩解,总有人冷笑:“你说再多也没用,境界才是硬道理。”

可今天,她没有拔剑,也没有施展任何神通。她只是缓缓走近,在那棵槐树对面的一块青石上坐下,静静看着他。

风吹叶响,蝉鸣渐歇。

过了许久,少年抬起脸来。双眼通红,鼻尖发酸,左眼角那颗朱砂痣在泪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你看什么……看?”他声音颤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力推开一道沉重的门,“我……我知……知道……我很……很讨……厌。”

沈青芜摇头:“我不觉得你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走?”他哽咽着问。

“因为我以前也被人笑过。”她说得很轻,像在讲一件遥远的事,“他们说我资质差,修行慢,一辈子都不可能登临大道。有一次我在试炼场上失败了,全场哄笑,连我的师父都没看我一眼。”

少年怔住,泪水挂在睫毛上,没再落下。

“后来呢?”他终于问。

“后来我发现,走得慢的人,反而看得多。”她望着远处起伏的山脊,“别人急着赶路,错过了草叶上的露珠;忙着争胜,听不见风穿过林梢的声音。而我一路跌跌撞撞,却记住了每一处溪流的方向,每一片云影的移动。”

少年低头,手指抠着泥土,喃喃道:“可……可我说话……太慢……别人都……不愿……听。”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沈青芜说,“说话不是比赛,也不是咒术念得越快越厉害。重要的是,你想说什么,有没有人愿意听进去。”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慢一点反而更好。就像煮粥,火太大,米就糊了;话说得太急,意思反倒乱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又怕说不出来。

沈青芜从袖中取出水囊,倒了些清水在掌心,递到他面前:“洗洗脸吧。”

他接过,笨拙地抹了把脸,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李……李迟。”他说得艰难,但一字一句都很认真。

“李迟?”她轻念一遍,点点头,“好名字。‘迟’不是滞,是沉淀。春来得早的花容易谢,晚开的梅最耐寒。”

李迟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丝弧度。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去北境。”沈青芜望向远方,“你呢?为什么要往那边走?”

李迟攥紧了竹杖,指节泛白:“我……我想找……找一个人。他……十年前……救过我……还教我……这个。”他举起竹杖,指着杖头那枚若隐若现的半月符纹。

沈青芜瞳孔微缩。

果然是“引星诀”。

此诀为归冥书院秘传,以星辰之力引导心神,专修“静观”与“内照”,非心性沉稳者不可习。而历代修成者,无一不是口齿清晰、思辨如流之人。可眼前这少年,偏偏言语艰涩,却能掌握其形?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正因他“慢”,才真正懂了“静”。

“你学了多久?”她问。

“三……三年。”李迟说,“每天……对着河……说话。说一句……停很久。一开始……连‘我是李迟’都说不完。但现在……我能……讲完一个故事。”

“讲个故事给我听听?”她温和地说。

李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仿佛在整理思绪。

然后,他开始讲述。

“从前……有个孩子……住在……深山里。他……不会说话。不是哑……而是……一开口……就卡住。像……鱼刺卡喉。”

他的语速极缓,每一个词之间都有短暂的停顿,像是呼吸之间的间隙。可正是这节奏,让话语有了重量。

“村里人……都说他是……灾星。出生那天……下了三天雨。父亲……摔断腿……母亲……难产死。所以……没人……愿和他玩。”

“只有……一只老狗……陪他。每天……带他去溪边……捡石头。石头……有圆的……扁的……黑的……亮的。老狗不说话……但它会……用鼻子推他……示意他看。”

“有一天……溪水暴涨……冲垮桥。一个小孩……掉下去。所有人……喊叫……奔跑……可没人敢跳。”

“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跳了。他不会游……呛了很多水……但他……抓住了……那孩子的衣角……拖上岸。”

“人们……感激他。可当他想说‘没事’的时候……嘴一张……又是……结巴。”

“于是……大家……又笑了。说:‘你看,英雄……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说到这里,李迟停了下来,睁开眼。

沈青芜没有鼓掌,也没有评价。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还沉浸在那个暴雨中的溪畔。

良久,她轻声道:“这个故事……是你自己编的?”

李迟点头:“是我……小时候的事。那只狗……去年……死了。它叫阿守。”

沈青芜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她想起自己曾在归冥谷斩杀妖兽无数,救人数百,可从未有人记得她的名字,更无人关心她是否疲惫。而这个少年,冒着生命危险救人,却被嘲笑“连感谢都说不利索”。

可也正是这份“不利索”,让他学会了倾听——听风,听水,听狗爪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听人心底最细微的震动。

“你知道吗?”她说,“我觉得你比很多人都会讲故事。”

“真……真的?”李迟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她认真道,“因为你不说废话。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心里走过的。别人讲故事是为了热闹,你是为了让别人听见。”

李迟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被人真正“听见”了。

从那天起,沈青芜没有立刻离开。

她在附近小镇租了一间小屋,每日清晨去村中走动。而李迟也开始跟着她一起出行。他依旧走得慢,说话断续,但不再躲闪目光。

一个月后,村里私塾先生病了,请不来新师。孩子们没了课上,整日嬉闹。

沈青芜提议:“不如请李迟来讲故事?”

众人哗然。

“他?结巴?讲什么故事?”

但她坚持:“试试看。”

那日晚饭后,村民们聚在祠堂前纳凉。李迟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一根新削的竹枝,在地上画着山川河流。

他开始讲《愚公移山》。

别人讲这个故事,三五分钟就说完了。可他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太行……王屋……两座山……高万仞……方圆七百里……挡在家门前。”

每说一句,他就停下来,仿佛让听众跟着他一步步丈量那山的高度、宽度。当他说到“吾誓平之”时,声音虽仍磕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孩子们屏息凝神,连最调皮的几个也都安静下来。

讲到愚公子孙接力挖山时,他忽然抬头问:“你们……怕不怕……做一件事……做很久?”

一个小男孩举手:“我爹犁地,犁了三十年。”

李迟笑了:“那就……和愚公……一样勇敢。”

那一夜,月光洒满庭院,蝉声低吟,如同伴奏。

从此以后,每五日,李迟便来讲一次故事。他讲《精卫填海》,讲《夸父逐日》,讲《嫦娥奔月》。他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诠释这些古老传说——不是靠辞藻华丽,而是靠节奏、停顿、眼神与手势。

渐渐地,村里人不再叫他“结巴李”。

他们叫他“李先生”。

甚至有外村的人慕名而来,只为听他讲一段《山海经》里的异兽传奇。

沈青芜看在眼里,心中欣慰。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道”,未必藏于高深功法之中。它可以是一碗姜汤,可以是一块粗布,也可以是一个结巴少年,用十年光阴学会说清一句话。

第十日夜里,她写下新的日记:“十月二十二日,晴。李迟今日讲《伯牙绝弦》,说到‘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时,全场寂静。有人落泪。我问他为何能打动人心,他说:‘因为我……也曾……无人倾听。’

原来,最深的共鸣,来自最痛的孤独。”

合上笔记,她抬头望天。

极光再次浮现,淡绿如纱,横贯北境苍穹。而就在那光芒之下,她似乎看到一座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座庙宇,又像是一扇门。

与此同时,李迟悄悄来到她窗下。

“沈……姐姐。”他声音很轻,“我……做了个梦。”

她打开门:“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一片森林。全是……会走路的树。它们……没有叶子……但身上……长着眼睛。其中一个……对我说:‘你该回去看看了。’”

沈青芜心头一震。

“回去?回哪里?”

李迟摇头:“我不知道。但……那棵树……长得……很像……你背上的……那个符印。”

她猛然一惊。

那是跨界学院院长的“心源图腾”,刻于脊骨之上,唯有血裔可承。而她,是在三十五岁那年觉醒时才浮现于身。

可李迟从未见过它。

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谎言的痕迹。可那双眸子里,只有清澈与困惑。

“你还梦见什么?”

“还有……草……在唱歌。”他低声说,“不是风吹的那种沙沙声……是……真正的歌。歌词是……‘根在土中,魂在风里,归来者,必经草木之启。’”

沈青芜久久无言。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结巴的少年,或许并非偶然出现在她命运的岔路口。

他是被某种力量指引而来。

而那股力量,正藏在这片大地最沉默的部分——泥土之下,草叶之间,以及那些被人遗忘的、缓慢生长的生命之中。

她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可在远方的原野上,一株嫩绿的新芽,正悄然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