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村中已乱成一片。
昨夜一场无声无息的灾变,让整个村落的药田陷入死寂。紫芝枯如炭屑,首乌卷叶断茎,连最耐瘠薄的铁皮石斛也黄了半边身子。更令人惊惧的是,晨露沾过叶片后,竟泛出淡淡的灰绿色荧光,在草尖上凝而不散,像某种隐秘的诅咒悄然渗入土地。
沈青芜立于田埂之上,指尖轻捻一片干枯的葛藤叶,稍一用力,便簌然碎成粉末。她蹲下身,扒开表层浮土,露出底下暗褐的根系——本该洁白如玉的块根,此刻却呈铁锈色,触之脆裂。
“不是虫咬。”她低语,“也不是霜害。”
身后跟着的村民面露焦灼。老陈头拄着拐杖,声音发颤:“几十年没遇过这等事!水是照常引的,肥是按时施的,连鸟雀都没多来几只……怎就一夜之间,全毁了?”
沈青芜不答,只将手掌缓缓贴向泥土。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阴气侵蚀,甚至连邪祟残留的痕迹都寻不到一丝。但这片地,的确“病”了——病得沉默而彻底。
她闭目静思片刻,忽问:“最近一次施肥,是什么时候?用的什么料?”
“十日前。”一名妇人抢着答,“牛粪混稻壳,堆沤了半月才撒下去的,量还比往年多三成哩!”
沈青芜睁开眼,眸光微动。
她起身走向另一处田块,那里种的是寻常山药,虽也萎蔫,却不似灵植那般惨烈。她拨开藤蔓,挖出一段块茎,嗅了嗅,又以指甲刮去表皮,露出内里微黄的肉质。
“肥过头了。”她终于开口。
众人一愣。
“土地不是无底洞。”沈青芜站直身体,声音清朗,“它能纳腐生新,也能因过饱而窒息。你们可记得,去年秋收后,我们翻地时发现土里蚯蚓少了大半?那时我就说过,地气渐滞,需轮作养息。可今年,不仅未休耕,反而层层加肥,牛粪、鸡屎、灶灰全都往里堆——这不是养田,是压田。”
人群鸦雀无声。
老陈头喃喃:“可……我们是怕不够啊。你前些日子说这些草药能治‘寒脉症’,城里大夫抢着要,我们就想着多产些,换米换盐,还能供孩子们上学堂……”
沈青芜心头一软。
她环视一张张黝黑而疲惫的脸,忽然明白:这场灾,并非天降,而是人心所推。他们太想好了,反倒忘了土地也有喘息的需要。
“不必自责。”她语气放缓,“只是从今往后,我们要学会听土说话。”
她弯腰拾起一片落叶,轻轻放入掌心:“你看这叶,边缘焦卷,但叶脉尚存韧性;茎虽倒伏,却不腐烂流汁,说明不是疫病,而是营养失衡。氮太多,钾不足,土酸化,菌群崩坏。根吸不了养分,只能自耗元气,最终枯竭。”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却无人质疑。他们早已习惯,沈青芜说的每句话,后来都会被事实印证。
“那……怎么救?”李迟站在人群外,拄着竹杖,声音沉稳。
沈青芜望向他,微微一笑:“不用灵丹妙药,也不必焚香祷告。我们用最老的法子——草木自救。”
当天上午,全村动员。
沈青芜亲自带队,上山采集三种植物:一是深谷背阴处的蕨类枯丛,其腐殖后可调酸碱;二是松林下的落针与朽枝,富含树脂与微量元素;三是溪边的芦苇与菖蒲,晒干焚烧后得纯净草木灰,补钾固根。
她在晒谷场支起一口大锅,教妇人们将腐叶、草木灰、细沙按比例混合,再掺入少量石灰粉中和毒性,最后泼洒陈年淘米水发酵三日,制成一种灰褐色的颗粒状肥土。
“这不是仙方。”她当众示范,“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还魂土’。以前牛死了,地荒了,就靠它唤醒生机。”
起初有人怀疑:“这黑乎乎的东西,真比得上城里的化肥?”
沈青芜只道:“你若不信,可试一块地。”
于是划出三垄病田做试验。一垄施市售化肥,一垄空置观察,最后一垄铺上“还魂土”,再覆薄层稻草保湿。
第三日清晨,奇迹显现。
化肥垄的葛藤非但未活,反而根部溃烂更快;空置地毫无起色;唯有那垄施了还魂土的田,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新芽,且叶片舒展,色泽清亮。
消息传开,全村沸腾。
接下来五日,家家户户忙着配制还魂土,翻整药田。沈青芜带着几个年轻人日夜巡查,记录每块地的恢复情况,调整配方比例。她甚至设计了一套简易轮作图,将不同药材与绿肥作物交替种植,仿若织布般重新梳理大地的呼吸节奏。
李迟始终跟在她身边。
他话不多,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指出某片土色异常,或某处水流滞涩。有一晚,他在月光下用竹杖在地上画出一道曲折线条,说:“这儿……地下水走不通。堵了。”
沈青芜顺着标记挖掘,果然在两丈深处挖出一块被树根缠绕的废弃水泥板——那是多年前修路时埋下的残渣,久而久之阻断了地下渗流。
“你怎么知道?”她问他。
李迟抬头看天,星光落在他清澈的眼中:“树影偏了那天……我梦见森林走路。它走过的地方……都有裂缝。水……顺着裂缝走。”
沈青芜默然良久。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世人视为“残缺”的少年,或许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倾听者。他的结巴,是语言的停顿;他的跛足,是脚步的沉淀。而他所见之梦,不过是大地借他之口说出的真相。
第七日黄昏,最后一块重灾区完成覆土。
晚风拂过田野,带来湿润的泥土气息。远处山坡上,银霜果的小苗已长至寸许高,叶片在夕照中泛着柔和的银光,仿佛无数微小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片重生的土地。
沈青芜坐在歪脖子树下,手中握着一枚刚采下的新芽——那是百年首乌的嫩叶,脉络清晰,生机盎然。
老陈头走来,递上一碗热茶:“你说得对。原来最好的法子,一直就在我们手里。”
她接过茶,轻声道:“不是我发现了它,是土地从未忘记自己该怎么活。”
正说着,一名青年匆匆奔来,手中攥着一封信:“沈姑娘!驿站送来的急件!说是北岭巡防司转递,信封上写着‘寻人启事’,署名……林梦冉。”
沈青芜一怔,接过信。
桑皮纸粗糙,字迹刚劲有力,墨痕深浅不一,似是在颠簸途中写就:
“寻一人,名沈青芜。
背负图腾,行于山野,通晓顺势之道。
若见此人,请速告我行踪。
我有旧约未了,亦有真相待揭。
——林梦冉亲启”
信纸背面,还附着一幅简笔地图,标注了一条从北方雪原蜿蜒而来的路线,终点正是此村所在方位。而在地图角落,刻着一个极小的符号——半座断裂的石坛,与她背上图腾的左半部分,严丝合缝。
她凝视良久,指尖缓缓抚过那个名字。
林梦冉……是你吗?
当年在星坠谷外,你说“十年之后,若我还活着,必循图腾而来”。
如今,第九年冬雪未消,你便已踏破风尘。
你来找我,是为了兑现承诺,还是……揭开那夜我亲手掩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