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夫人年迈耳衰,仅模糊听见“太子”二字,又看陶姝言之灼灼说做不得,以为其已掌握天家密事,急问谢老夫人道:
“她说什么,她方才说什么,她与你说了什么?”
谢府一直是众所周知的晋王党,骤然闻得此话,谢老夫人岂能不惊。
门口陶姝年岁不足十五,一袭宽粗道袍裹得身量纤纤近似羸弱,偏这么个豆蔻姑娘,长身玉立门楣,占尽春光,挡的屋内阴影密布。
谢老夫人此时才看角落渟云,宛如溺水之人够着了浮萍稻草,她手指渟云,微摇晃着脑袋迫使自个儿冷静,却无论如何压不住语间战栗:
“你太小了,不知道永绝后患,为什么不把她处理掉,处理掉她,就再也不怕人提起,一劳永逸。”
陶姝踏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晃眼看周围确实没人,伺候的都去了院门外,她招呼渟云道:“云姐姐,你不与谢祖母讨个商量吗?”
渟云依旧扣着护臂铆钉,绷住嘴皮往上,嗤声吹得额前碎发乱飘,埋着脑袋道:“你们能不能快点放我走,我晨间起的早,吃的也少,屋里几盆萝卜还没往外挪。”
她诚心诚意讲真话,“这几天太阳好,快生根了,生了根我就可以给张祖母了。”然听起来,嗫喏更像是在哀求张太夫人搭救。
陶姝莫名气不打一处来,往屋里退了两步,冷视着谢老夫人道:“话我只说一遍,下回见着我娘亲,还请老夫人看在圣人的份上,与她躬身行礼,尊一声县君。
你少来试探威胁我,而今我早已无所谓提不提起,倒是你自个儿掂量掂量,你怕不怕有人提起。
听我劝,你,”陶姝拂尘指向谢老夫人,又轻移往张太夫人,“还有你,答应我,好生做个贤妻良母慈祖宗。
万事跟以前一样,有夫的相夫,无夫的教子,晨起训两句儿孙,晚暮挑两样菜式,两位祖宗一辈子活到头儿,不都过的这种日子?
别吓的狗急跳墙,自乱阵脚,连累我与云姐姐情分,我与她少了情分,就是和观照道人少了情分,我和观照道人少了情分,就是误了道缘。
我心向道,道呈圣人,诸君误我,如误圣人。”
她转向渟云,笑道:“为什么你就非要站在那,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纤尘不染,是不是自认冰清玉洁也算一种乐趣?
那也行,我父亲教我,人有针锋,人有韬光,你得你的乐,我得我的乐,我们两厢其乐。”
说完陶姝出了门,再未回头。
张太夫人一粒粒数着手上串子,等了许久方等谢老夫人喘顺了气,再问陶姝附在耳边说的是什么,谢老夫人恨恨看向渟云,终是没瞒着,“她说晋王不会成为太子。”
话落盛怒再次席卷而来,谢老夫人抓起桌上茶盏碗盖连掷了二三,不顾渟云还在跟前,拍桌与张太夫人道:“这么大事,这么大事,为何当时没知会于我。
你疯了,你知道一旦捅出来,一旦捅出来,你我....你....你好啊,你不知会我就罢了,我说你突然就来的少,你是怕牵连到你张家,你把自己择的干净。
我们多年情分,比不上个外头来的野畜生。”谢老夫人手指如刀,刀向渟云。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知道时,哝,”张太夫人努头往门口,示意离去的陶姝,“那位已经名满京都,牵连甚广。
别说你这,陶府宋府以前安乐公党羽一众,咱们虽不是吃的天家饭,一口老牙总还嚼过些石头子儿吧。
你就说,那时间眼儿,你知道又能如何,能把谢府摘干净吗?圣人....”
张太夫人叹气直了身,摇头没继续往下说,圣人如何,谢老夫人更清楚些,毕竟张府是皇亲国戚,不像谢府需要处处揣度。
那时废太子一案喧嚣未熄,安乐公期年小祥祭的大张旗鼓,事一闹开,圣人岂会相信如此荒唐行事是两个幼龄孩童所为,必会查的腥风血雨,冤杀无数在所不惜。
“摘不干净,摘不干净,至少我当时...我当时就...”谢老夫人指点渟云,额上青筋渐起,眼中血色欲燃,却在最后关头颓然退去,当时知道,也动不得渟云了。
动了渟云,就是和陶府,安乐公旧脉为敌,没准宋府也是知情人,有意抬举陶姝,不然宋爻怎么会第一时间去求了陶姝的话挂在书房正中。
是了,当时儿子谢简还闲话说道,一个古夕翰林什么丹青墨宝没见过,要去求一张垂髫稚笔,不就是看圣人感念师恩,陶家娘子卖的哪里是画,卖的死人脸皮尔。
“你好深的算计,你来到谢府就不安分,你根本就没想过好好做谢家人,你不是看什么姜娘娘蒜娘娘,你是不是....是不是,”谢老夫人喘着粗气问渟云,“你是不是搜肠刮肚做得这场事,好抓着个把柄制衡于我?”
她在惊不可遏悉数记起过往,“私塾,你故意的,你在外人面前画的差,你故意和宋家幼子起了争执,你与那...,你究竟还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好啊,好啊,你....
你不说话,你装聋作哑这些年,我....”
“你悠着些吧,”张太夫人劝道,“云云,你怎么说,方才那冠人说的,你听见了,她来保你,是为着你师傅,拿你当筹码。
她而今是贤太妃义女,又是圣人跟前红客,我跟你谢祖母,在盛京三十四年,求安求稳,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与她相争。
不过,给她换个筹码,还是容易的很。
莫看宋府娘子情深,有你固然好,没了你,其实也不差什么。
你觉得呢。”
“我长大了,张祖母。”渟云缓缓抬头,与谢老夫人微微倾身作礼,语气与平时无丝毫异样,恍然整个上午人事与她全无干系,“我初到谢府时,不太情愿给您背太一生水。
我长大了,现在我已经不怕水了,如果您二位需要,我随时背得。”
“我今天来,”张太夫人把串子拍往桌上,多了几分严厉,“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后悔,当年若依着我,陶家娘子今时今日一切都是你的,谁也动不得你。
不像现在,你来去生死,要我和你谢祖母定夺。
你若说个悔字,从今后事事由我,我还让你作谢府的四姑娘,你要是....”
“你....”谢老夫人抢话,张太夫人抬手打断道:“你要是一意孤行,我就隔岸观火了。”
渟云深吸一口气站起,再作福身,垂眼温和笑道:“我很后悔,我在山上看到幺娘的时候,就很后悔,如果我没给她画,或许她就当不得道士,就不与我抢师傅了。
我现在也有些后悔,我把签契给我就好了,师傅不会怪我的,我.....”
她抬眼看着张太夫人,“我房里的人参快要发芽了,张祖母,我很后悔的,人生难免有悔事。
但是,过去我非我,悔则悔过,我不能怪她,我不怪她,你休要怪她。
她在当时,只有不敬神佛,无有凶恶世人。
神佛在上,自该宽怀,凡俗不易,让她几分苦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