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苏州府衙前。
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整座苏州城,不,是半个江南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此地。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商业争斗,而是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世纪豪赌。
府衙前的空地上,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两侧,一边,是沈素心带来的、堆积如山的“影账”拓印本;另一边,则是徽商会馆运来的、足足装了几十辆大车的“清白账目”。
壁垒分明,杀气腾腾。
沈素心一袭素衣,静立于高台一侧。在她身后,是石爷带领的上百名手持铁铲、眼神狠厉的灶户汉子。他们不像是来对账的,更像是来索命的。
“咚——咚——咚——”
伴随着三声厚重的铜锣声,正主,登场了。
许文清在一众江南士绅商贾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他今日,竟是穿上了一件一品大员才有资格穿戴的仙鹤补服,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胜券在握的微笑。
他一登台,便先对着四方百姓,深深一揖。
“诸位父老乡亲。”他朗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磁性,“老夫许文清,执掌徽商会馆三十年,自问一生,无愧于心!今日,却被一个黄口小儿,诬我清白,乱我江南!”
他猛地指向沈素心,声色俱厉!
“今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老夫便要与你,赌上这身家性命,赌上这百年清誉!”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巧的、装着紫色毒酒的瓷瓶,重重地放在桌上!
“今日对账,若你能证明,老夫这账册,有半点不实……”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老夫,当场自刎于此,以谢天下!”
“但!”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
“若你不能证明,那你,便是妖言惑众、诬告朝廷重臣的钦犯!你,就要当众,饮下这瓶‘断肠’,给我徽商会馆百年清誉,一个交代!”
以身为注!
全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
太狠了!这已经不是对账,这是在逼着对方,走上绝路!
沈素心看着那瓶毒酒,看着许文清那张看似大义凛然、实则阴险毒辣的脸,她笑了。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具力量。
……
对账,开始了。
许文清一方,派出了他麾下最精锐的、由十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账房组成的“金算盘”天团。这些人,个个都是在账目里浸淫了一辈子的老狐狸,做假账的手段,登峰造极。
“沈大人!”一名老账房傲然出列,随手翻开一本账册,“万历三年,冬,我徽商采买北地皮毛一批,经由漕运,转卖松江府,获利三万七千两。账目在此,有官府的勘合为凭,请问,这账,可有假?”
这个问题,阴险至极!账目本身,天衣无缝,甚至有官府文书背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素心身上。
只见她,独自一人,坐于台前。面前,只有一盘普普通通的紫檀木算盘。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本账册,只是淡淡地问道:“那一船皮毛,走的是哪条运河的哪一段?”
老账房一愣,下意识答道:“自是京杭大运河,淮安至苏州段。”
沈素心笑了。
“错了。”
她话音未落,右手已然化为一道残影!
“噼里啪啦——!”
一阵急促、清脆、如同狂风暴雨般的算盘珠撞击声,骤然响彻了整个广场!
那声音,不是一个一个的“哒哒”声,而是连成了一片,仿佛有一千只手,一万根手指,在同时拨动!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快到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短短三息!
“啪!”
沈素心一掌拍在算盘上,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头,目光如电!
“万历三年,冬,淮安段运河,因大雪冰封三尺,封河二十七日!你这船皮毛,若是真走了水路,现在,恐怕还冻在淮安的冰层里!”
她指着那老账房,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这批货,走的分明是陆路!光是沿途的关卡税银和镖局的费用,就比水路高出至少五千两!这五千两,没有入账,而是进了你自己的口袋!”
“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那老账房“唰”地一下,面无人色,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全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好!”
“厉害!真是神了!”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成了沈素心一个人的、神乎其技的表演!
“这笔丝绸交易,你们虚报了损耗,私吞了三千两!”
“这笔茶叶买卖,你们用陈茶冒充新茶,骗取差价八千两!”
“还有这笔……这笔……这笔……”
无论对方抛出多么复杂、多么隐秘的假账,沈素心,总能在三息之内,仅凭心算和那一盘算盘,便将其中的猫腻,算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银子最终的去向,都说得分毫不差!
她那颗“人形算盘”的大脑,在这一刻,展现出了碾压一个时代的、神一般的力量!
许文清麾下的“金算盘”天团,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他们从最初的傲慢,到震惊,到恐惧,最后,竟连站都站不稳,如同见到了鬼一般,瘫倒在地!
整个广场,已经彻底沸腾了!
百姓们高喊着“沈大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许文清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然而,沈素心,却在这时,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那些已经溃不成军的账房先生,而是径直走到了那本巨大的“影账”拓印本前。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沈素心伸出纤纤玉指,缓缓地,划过了账册的最后一页。
“许先生。”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显得异常清晰,“前面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现在,我们来算算……这最后一笔总账吧。”
她的手指,定格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万历七年,秋,一笔总额高达三百万两白银的巨款,从‘影账’中,悄然转出。没有收款人,没有缘由,只有两个字的标注——‘京备’。”
她缓缓转身,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死死地锁定了许文清!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我来替你回答!”
“这笔足以买下半个江南的银子!”
“是不是,用作……为当朝太子,私下招募兵马,豢养死士!”
“意图……‘清君侧’的——”
“——谋逆军饷?!”
“轰——!”
攀诬太子!
意图谋逆!
这八个字,如同一座泰山,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高台上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女子!
完了!
这个女人,彻底疯了!
许文清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剧烈地变幻起来!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真正正的、发自骨髓的恐惧!
他做梦也想不到,沈素心,竟敢……竟敢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桩足以颠覆整个大明江山的惊天秘密,给捅出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仿佛凝固的极致死寂之中——
“驾——!驾——!”
一阵急促到极致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声泣血般的嘶喊,骤然从远处传来!
人群,被强行冲开!
只见一名身穿太监服饰的信使,骑着一匹快要跑死的御马,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高台之下!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中,满是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他甚至顾不上礼仪,用一种已经完全变了调的、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了整个广场的死寂!
“圣……圣旨到——!”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沈素-心,也对着所有人,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户部主事沈素心,接旨!”
“大行皇帝遗诏……陛下他……”
“——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