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
冰冷的雨丝混杂着江面上飘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黏腻地贴在每个人的脸上。
河岸上,陆渊的骑兵已经重新集结,数百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一群窥伺着死尸的秃鹫,冷冷地注视着江心。
而江心,那支本该是“援军”的北境舰队,已经彻底挡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船头上那狰狞的狼头旗,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比岸上的锦衣卫,更加危险。
死寂。
一种比刚才炮火连天时,更加令人绝望的死寂。
“噗通。”
一名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精神已经绷到极致的灶户汉子,再也承受不住这双重的压力,手中的铁铲脱手而出,掉在了甲板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眼中满是茫然和空洞。
逃出了虎口,却又……入了狼窝。
“呵呵……”
楼船之上,那个名叫霍狼的年轻将领,发出了第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的笑声,很轻,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傲慢与嘲弄。
他甚至没有看沈素心,而是像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卷般,扫视着她身后那些残兵败将——衣衫褴褛的灶户,浑身浴血的汪家死士,还有那几艘在爆炸中侥幸未沉的破烂乌篷船。
“真是……狼狈啊。”
他摇了摇头,终于将那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了沈素心身上。
“南来的那个女人,你应该庆幸。”
“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不出半炷香,你们这些人,恐怕就要变成岸上那群疯狗的箭下亡魂了。”
他身后的北境甲士,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他们的盔甲精良,兵器雪亮,与沈素心这边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模样,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汪以安气得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握紧了剑柄,却被沈素心用眼神制止了。
“所以,霍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感恩戴德?”沈素心开口了,她的声音,因为伤痛和疲惫,沙哑得厉害,但吐字,却依旧清晰、冰冷。
“感恩戴德?”霍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不,不。”
“我说了,北境,不收废物。郑将军需要的,是一把能为他披荆斩棘的刀,而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累赘。”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蛇般的、充满了侵略性的审视。
“那本‘影账’,是个不错的投名状。你身后那几个不怕死的护卫,也勉强算得上精锐。”
“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用马鞭,遥遥指向沈素心,那动作,像是在指点一件货物。
“交出‘影账’,再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听从我的整编。我就当你是郑将军的客人,带你去见他。”
“否则……”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岸上的陆渊,应该很乐意,从我手里,接收你们这些‘叛军’的尸体。”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明目张胆的吞并!
他根本不是来接应的!
他是来,抢夺胜利果实的!
“你做梦!”石爷怒吼一声,独臂挥舞着铁铲,就要上前拼命。
“唰啦啦!”
楼船之上,数百名北境弓弩手,瞬间举起了手中的强弩,黑压压的弩箭,对准了他们!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呵……”
一声比霍狼刚才,更加不屑、更加嘲弄的轻笑,从沈素心的喉咙里,轻轻地溢了出来。
她笑了。
迎着那数百支对准了自己心脏的弩箭,迎着霍狼那志在必得的目光,她竟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沙哑,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地刺入了霍狼的耳朵里,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你笑什么?”霍狼皱眉,冷声道。
“我笑,一个连算术都不会的蠢货,也敢在这里,跟我谈条件。”沈素心缓缓地直起身子,后肩的伤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但她的腰杆,却挺得笔直。
“你说什么?!”霍狼勃然大怒!
“我说错了么?”沈素心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本该被疲惫和恐惧占据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智慧之光!
“霍将军,我们来算一笔账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江面。
第一,据我所知,北境三十万大军,已欠饷三月,军粮储备,撑不过冬天。对吗?”
“第二,郑将军之所以邀我北上,为的,就是我沈素心的算学和财技,以及……这本能让新皇投鼠忌器的‘影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素心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霍狼和他身后那些将领的心上!
“你,霍狼,奉命南下接应,却按兵不动,坐视我们与陆渊血战,等到我们两败俱伤之际,才出来坐收渔利。你以为,你的这点小聪明,能瞒得过郑将军?”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这不是在为将军办事,你是在挖他的墙角!你不是来接应我的,你是来,抢夺这份天大的功劳,为你自己日后取代郑将军,增加筹码的!”
“所以,霍狼,你根本不是郑将军最信任的副将。”
“你只是他麾下,一条最野心勃勃、也最愚蠢的……饿狼!”
“你!”
霍狼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身后那些本该同仇敌忾的北境将领,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无比的复杂和古怪!
他们都听出来了!
这个女人的分析,句句诛心,却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一派胡言!”霍狼终于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来人!给我放箭!杀了这个妖言惑众的贱人!”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他下令的瞬间,沈素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疯狂到极致的举动!
她猛地抢过身旁汪家死士手中的火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了那本所有人都觊觎的“影账”!
她将那本足以颠覆天下的账册,毫不犹豫地,凑近了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住手!”霍狼发出了惊骇欲绝的尖叫!
“现在,轮到我来跟你谈条件了。”
沈素心持着火把,那跳动的火焰,映得她那张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如神似魔。
“第一,立刻下令,攻击岸上的陆渊,为我们扫清后路。”
“第二,把你旗舰的指挥权,交出来。我要坐你的船,去见郑将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否则,我们就一起,在这江上,看着这本旷世奇账,化为灰烬!”
“你敢?!”霍狼双目赤红,他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然敢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手段,来反将他一军!
“你看我,敢,还是不敢?”沈素心微笑着,将手中的账册,又往火焰旁,凑近了一寸!
账册的边缘,已经被火焰燎得微微卷曲,发出了“滋滋”的轻响!
霍狼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沈素心那双疯狂而决绝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到!
他赌不起!
岸上,陆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缓缓举起了右手,他麾下的骑兵,齐刷刷地摘下了背上的弓箭!
时间,已经不允许霍狼再有任何犹豫!
“好……好!算你狠!”
霍狼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他感到屈辱,他感到愤怒,但他更清楚,一旦“影账”被毁,他所有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他猛地回头,对着自己的旗舰,发出了不甘的怒吼!
“传我将令!”
“——开火!”
……
“轰!轰!轰!”
楼船之上,数十架巨大的床弩,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碗口粗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地砸进了岸边锦衣卫的阵列之中!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陆渊脸色一变,他没想到北境军竟然真的敢率先攻击朝廷兵马!他当机立断,冷冷地下令:“撤!”
锦衣卫的骑兵,来得快,退得更快,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江面上,终于,安全了。
沈素心缓缓地,将那本“影账”,从火把旁移开,收入怀中。
她赢了。
赢下了这场,与饿狼的惊心动魄的对赌。
然而,当她抬起头,看向楼船上霍狼的那一刻,她的心,却猛地一沉。
只见霍狼,正死死地盯着她。
他眼中,再无之前的傲慢与轻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羞辱后,深入骨髓的、不加掩饰的……怨毒与杀意。
他缓缓地,对着她,扯出了一个比恶鬼还要狰狞的笑容。
“你很聪明,聪明得过了头。”
“你会发现,北境的风,远比江南的刀,要杀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