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副主任那辆吉普车,活脱脱一头憋着火的铁皮闷兽,就那么杵在村委会大院里,一声不吭,却压得人胸口发堵。
王大海那张脸,比院里的黄土地还晦气。
他做梦都料不到,自个儿搬来的救兵,转眼就成了架在脖子上的刀。
眼前这堵人墙,一张张脸上全是火气,看得他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他强撑着官架子,定了定神。
清了清嗓子,把手里的铁皮喇叭又怼到了嘴边。
“反了!我看你们是都反了!”
“聚众闹事,对抗组织调查,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他这话头,直直地冲着陈秀英砸了过去。
可老太太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压根没把他当根葱。
王大海一拳头砸在棉花上,脸上更是火辣辣的。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有了主意。
“开会!就在这儿开!”
他扭头就冲着身后的李主任和钱副-主任点头哈腰。
“咱们就在这村委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问清楚,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他这是要抢回话头,把场子重新攥回自己手里。
村委会那间破屋子,三下五除二就摆开了阵仗。
王大海跟李、钱两位主任大马金刀地往正中央一坐,又特意把马三那几个跟屁虫叫了进来,美其名曰当“证人”。
“说!马三同志平日里在村里,工作是不是尽心尽力?”
王大海一拍桌子,冲着一个叫王二癞子的混子发问。
王二癞子早就得了信儿,立马把腰杆挺得笔直,唾沫星子乱飞。
“那还用说!马村长那是咱们村顶好顶好的干部!成天为了村里的事跑前跑后,自家的地都快长草了!”
“就是!马村长一心为公,我们大伙儿眼睛都亮着呢!”
另一个狗腿子赶紧跟上帮腔。
王大海嘴皮子一扯,算是笑了。他跟着就从公文包里摸出个崭新的账本,“啪”一下摔在桌上。
“李主任,钱主任,你们看!这是下河村这几年的粮食账目,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上头拨了多少粮,村里发了多少粮,一分一厘都对得上!这还能有假?”
那账本,确实做得漂亮。
字迹工整,数目清晰,谁来也挑不出刺儿。
老支书瞅见那账本,气得胡子都哆嗦了,嘴巴刚张开,就被陈秀英递过来的一记眼神给堵了回去。
王大海心里那叫一个美,火候差不多了。
他要一榔头,把这帮泥腿子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那点胆气,给它砸个稀巴烂。
他视线在人群里刮了一圈,最后,钉在了角落里一个缩着脖子的女人身上。
是张婶子。
村里头出了名的胆小鬼。
“张家的!”
王大海的声音,跟鞭子似的抽了过去。
“你出来!你当着公社领导的面,跟大家伙儿说说,马三同志平日里,对你们家怎么样?”
张婶子整个身子都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满院子的人,目光全跟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马三那几个狗腿子,更是投来刀子般的眼神,威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去年冬天,家里揭不开锅,儿子饿得晕倒在地的景象在眼前闪过。
她去求马三,反被一脚踹出门外的屈辱,也跟着冒了出来。
可她更怕。
怕自家男人出工被人下绊子,怕娃在村里受人欺负。
她一头扎下去,两只手死死地绞着衣角,指节都捏白了,嘴唇抖得厉害,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王大海要的就是这效果。
他脸上已经挂上了得胜的笑。
就在这气氛快把人憋死的时候。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站长,既然是查账,光看一本,怕是不准吧?”
是陈秀英。
她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东西。
那是个布面本子,封皮都磨出了毛边,边角卷着,看着比在场好多人的年纪都大。
她压根没理会旁人吃惊的眼神,自顾自走到桌前,把那个旧本子,轻轻搁在了王大海那本崭新的账本旁边。
一新一旧,刺眼得很。
“王站长,这是我老婆子记了几十年的家用账本。”
“家里添了双筷子,买了半斤盐,扯了二尺布,针头线脑的,我都记在这上头。”
她的声音很平,就跟唠家常一样。
“咱庄稼人过日子,就得这样,一分一厘都得算计着来,不敢有半点马虎。”
“哪像某些人的账本,做得花团锦簇,跟要上台唱戏一样。这账面上好看,里子是真是假,可就难说了。”
王大海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陈秀英却不瞧他,话头一转,冷不丁地问了个不搭界的问题。
“王站长,您是管粮食的,国家有规定,返销粮的发放,每一笔,都得有领粮的村民亲自按下的红手印,才能算数,对吧?”
这是程序上的事,王大海想赖也赖不掉。
他只能从牙缝里往外迸字。
“……对。”
“那就好办了。”
陈秀英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张婶子,猛地抬起了脸。
她死死盯着陈秀英那个写满了柴米油盐、写满了苦日子的旧账本,再看看自己那双被活计磨得粗糙不堪的手。
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儿,直往她天灵盖上冲。
她嘶哑着嗓子,吼出了第一声。
“我作证!”
“我们家领了这么多年的返销粮,我从来就没在哪个本子上按过手印!”
“马三那个黑了心的,每次都是把粮袋子往地上一扔,说多少就是多少,多问一句,他都嫌你嘴碎!”
这一嗓子,直接把人群给点炸了。
“没错!俺也没按过!”
“他家的账本是假的!我们从来没见过!”
“官官相护!你们就是官官相护!”
王大海那张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帮他最瞧不上的泥腿子,真就敢当着公社领导的面,跟他炸刺儿。
老支书就等这一刻呢。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摞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本子。
有发黄的户口本,有磨破了角的存粮本。
是下河村每一户人家的根。
他把那摞本子,“哐”地一声,全砸在了桌上,震起一片灰。
“钱主任!我们不看他那本假账!”
老支书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也透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我们下河村,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账本!”
“请工作组的同志,拿着国家的指标,拿着我们各家的粮本,挨家挨户地去核对!”
“我们这些年,到底被克扣了多少救命粮,一笔一笔,都能算得清清楚楚!”
“这,才是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