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沓拿麻绳捆得死死的旧本子,“砰”一下,砸在了桌上。
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可这股子陈年土味儿,硬是比王大海那本新墨印的假账,闻着要舒坦。
钱副主任的脸彻底黑了,下颌骨绷出一条死硬的线。
他站了起来。
声音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字一顿。
“封存!”
“粮站的账本,还有下河村所有人的粮本,全部封存!”
“我现在就带人,一笔一笔核,一户一户查!”
这话,等于直接宣判了。
王大海腿肚子一软,手脚都开始发麻。
他栽了。
只要这帮泥腿子的粮本跟粮站的老账一对,他这些年吞的、拿的,一个子儿都藏不住。
到时候,别说他这个站长,他那个在地区粮食局当副局长的姐夫,都得让他给活活拖下水。
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
脑子里那根弦“嗡”地一声,断了。
最后一秒,心里蹿出条毒计。
王大海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手指头几乎戳到那堆旧本子上,嗓子吊得又尖又利。
“假的!”
“全是伪造的!”
“粮站的公章还在我办公室锁着呢!”
“没盖章的东西,作不了数!”
“我现在就回去取章,省得有人销毁证据!”
说完,他一把推开椅子,转身就往外冲。
明摆着是想跑。
借口取公章,跑回粮站把他那些真账一把火烧干净。
老支书心头一跳,也顾不上别的,伸手就去抓。
可王大海已经急红了眼,反手就把老支书推了个趔趄。
眼看他就要冲出院子。
陈秀英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钱主任,别急。”
她手里的拐棍,在地上笃定地磕了一下。
“王站长这个人嘛,我熟得很。”
“做事就爱留一手,钻空子。”
“就怕他今天狗急跳墙,在粮站那边搞鬼。”
“所以呀,今儿天没亮,我就托了我们陈家洼一个最老实的小伙子,去粮站帮着打打杂。”
“顺便,也替大伙儿,把门看牢了。”
她话音刚落。
村委会院门口,一个壮汉挤了进来,那身板魁梧得,几乎要把门框子给撑爆了。
是陈家洼的大牛。
他一头热汗,明显是跑过来的。
手里,还拎着一个。
粮站的会计,一个瘦得脱了形的男人。
那会计怀里死死搂着几本厚账册,脸白得吓人,两条腿抖个不停,几乎站不住。
大牛瓮声瓮气地一吼,大半个院子都嗡嗡响。
“陈大娘!钱主任!”
“俺听您的,就在粮站里头猫着,果真就逮住这孙子,抱着账本想从后门溜!”
他把那会计往前一推,大手一伸就把账册全夺了过来,哐当一声,扔在桌上。
这几本,才是真正要命的玩意儿。
封皮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手印,纸页黄脆,里头红笔黑笔涂涂改改,记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烂账。
王大海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几本账册上,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了。
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路,堵死了。
他完了。
这回是真他娘的完了。
大伙儿刚提着的一口气还没喘匀,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了,谁知道——
瘫在地上的王大海竟猛地一蹿,从地上弹了起来,双眼通红,状貌癫狂!
他喉咙里挤出嗬嗬的野兽嘶鸣,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你不能动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公社的副主任,也敢查老子?”
“我告诉你!我姐夫!地区粮食局的副局长!”
“你今天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我保证,你们这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落不着好!”
地区粮食局副局长!
这几个字砸出来,院子里好些人下意识地一哆嗦。
刚挺直没多久的腰杆子,又悄悄地塌了下去。
连老支书的眉头都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钱副主任听完,却嗤笑一声。
那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地区粮食局?”
“正好!”
他反手一掌狠狠拍在桌上,那声巨响,硬是把王大海的嚎叫给压了下去。
“我还正愁这案子牵扯太多,我们一个公社不好插手!”
“现在看来,这事儿,必须立刻上报地区纪委!”
“我倒要看看,这粮食口上,到底养了多少你们这种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硕鼠!”
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民兵下了死命令。
“把王大海、马三,还有粮站这几个,全给我捆了!”
“一个都不准跑!”
……
这场闹剧总算收了场。
下河村的粮食账,连夜重新核算。
公社那边拍了板,那些年被黑走的救命粮,会尽快想办法,一斤不差地补发到各家各户。
消息传出去,整个下河村都沸腾了。
堵在心口多年的那股子邪火总算出了,剩下的只有说不完的痛快和滚下来的热泪。
可就在这一片欢腾里,钱副主任却悄没声地把陈秀英拽到了墙根底下。
他脸上不见半点松快,眉头反倒锁得更紧了。
“老同志,你这回,可是捅了个大马蜂窝。”
他声音压得极低,话里话外都是火烧眉毛的急。
“王大海那个姐夫,在地区是出了名的护犊子,手黑心也黑。”
“你让他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他能饶了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我这边听到点风声,已经有人在到处打听你们陈家洼那块试验田的事了。”
“他们不敢明着来,但会下烂药,抢你的功劳,夺你的方子!”
“那个改良土地的法子,才是他们眼里真正的金疙瘩!”
陈秀英没吭声。
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那双手,布满了交错的裂纹和厚茧——隔着粗布褂子,轻轻按了按怀里那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本。
那上面,一笔一画,全是她拿命换来的东西。改良盐碱地的法子,每一步,每一点配比,都在里头。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亮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钱副主任。
“钱主任,您放心。”
“这手艺,是咱们用命,一锄头一锄头,从盐碱地里刨出来的。”
“谁也抢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