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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又湿又重,混着泥土的气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腐烂的味道。

一个半大的孩子,在村头那座土豆山上玩耍。

他举起一个长了嫩绿芽眼的土豆,声音清脆。

“娘,这是不是长毛了?”

“吃了会毒死人吗?”

这句天真的问话,击碎了全村人心里最后那点脆弱的指望。

丰收的喜悦早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日夜啃噬人心的焦躁。

现在,这股焦躁有了个更吓人的名字,叫毒药。

那些原本只在各家各户墙角根下响起的窃窃私语,此刻,变成了摆在明面上的,巨大的绝望。

就在这时,村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

老支书从公社回来了。

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此刻灰败得像熄了火的灶膛。

他下了车,腿脚都有些发软。

他掏出自己的老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又磕,好像不把里头的烟灰磕干净,就没力气开口说话。

围上来的村民,看着他这副样子,一颗心直往下沉。

“完了。”

老支书终于开了口,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看着一张张焦急的脸。

“周边几个公社的收购点,都接到信了。”

“说仓库满了,一斤都不要。”

这几句话砸进人群,没激起一点声响,只有无声的绝望蔓延开来。

那张看不见的网,是高副局长倒台后,他手底下那些徒子徒孙织起来的。

现在,这张网,把下河村给牢牢地困死了。

人群里,周兰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闪着算计的光。

她瞅准了这个时机。

她悄悄溜到人群后头,找到了张婶子。

张婶子家孩子最多,米缸也最先见底,一张脸早就被愁苦和饥饿折磨得没了血色。

周兰一把拽住她,压着嗓子,声音又急又快,句句都在她心上点火。

“嫂子,你真就信了那老不死的鬼话?”

张婶子浑身一颤,茫然地看着她。

“那老不死的,肯定给自己留了后路,她饿不着!”

周兰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怨毒。

“可怜的是咱们这些睁眼就要喂好几张嘴的!”

“她这是要让咱们的娃,活活饿死啊!”

“饿死”两个字,狠狠掐住了张婶子的脖子。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想起家里那几个眼巴巴等着吃饭的孩子,整个人都开始哆嗦。

她死死攥着自己打满补丁的衣角,指节捏得发白。

周兰这几句诛心的话,不止她一个人听见了。

几个同样快要断粮的村民,也听见了。

那颗恐慌的种子,被这毒液一浇,立刻在他们心里疯长起来。

他们顺手从土豆堆里抓起几个发了芽的,当成了武器。

一群人,红着眼,就冲到了陈秀英家门口。

他们没敲门,就那么堵在院子口,像一群讨债的。

张婶子被推到最前头,她举着手里的土豆,声音都在发抖。

“陈大娘,您倒是给个话啊!”

她把那个长着丑陋绿芽的土豆往前递了递。

“这土豆,到底咋办?”

另一个汉子也挤上前来,嗓子都喊劈了。

“再不想办法,咱们下半年就真得喝西北风了!”

人群骚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拍打着陈家的大门。

屋里,大儿子陈建国和儿媳刘芬早就吓傻了。

面对这阵仗,他们俩腿肚子发软,只会呆呆地看着陈秀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叔伯婶子们。”

是陈念。

她一直安静地站在屋里,此刻却拿着她那个记工分的本子,一步步走了出来。

她不大的身子,就那么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叔伯们看!”

她把本子举起来,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炭笔记得密密麻麻。

“我记着数呢。”

“咱的土豆,发芽的,还不到一成。”

她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脸,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这比去年冬天存大白菜,烂得可少多了!”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话不假,去年冬天的大白菜,烂了快一半。

陈念的语气更稳了。

“而且,奶奶前几天深夜,偷偷去地窖了。”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

“她撒了咱家祖传的‘保鲜粉’。”

“那粉末一下去,这土豆,还能再撑上十天半个月!”

“十天!写信出去求援,肯定来得及!”

数据,祖传秘方,再加上一个明确的时间。

这番话,瞬间浇熄了众人的恐慌。

村民们眼里的疯狂和绝望,渐渐退去,换上了一种将信将疑的,脆弱的希望。

陈念第一次,不是作为那个怯生生的小孙女,而是作为一个有法子、有担当的“小技术员”,站在了全村人面前。

陈秀英看着这一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不出喜怒。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越过挺直了腰杆的孙女,落在了自己那个还在发抖的大儿子,陈建国身上。

她看着他那双躲闪的,满是恐惧的眼睛。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冷冷闪过。

在末世里,最油滑,最会说漂亮话的人,往往最靠不住。

反倒是那些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窝囊的人,你交给他一件事,他能拿命给你办到。

建国窝囊,但心是实的,不会半路把信给扔了。

建军油滑,要是让他去,半道上把信和票卖了换酒喝,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她心里有了决断。

她转身进了里屋。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还有几张金贵的工业券。

她径直走到陈建国面前。

她把信和票,塞进了他那双还在哆嗦的手里。

当着全村人的面,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

“建国。”

“这信,你去送。”

院子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全村人都愣住了,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溜圆。

让陈建国去?

让这个全村最没用,见了生人话都说不利索的窝囊废去?

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人群后头,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