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
下河村的打谷场上,人声鼎沸,简直要把天给掀了。
两台刷着新漆的拖拉机,旁边还摊着一堆拆开的零件,个个都泛着机油的光,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在场子中央。
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什么都新鲜。
“我的乖乖,这就是城里人说的拖拉机?”
“让我摸摸,沾沾这铁疙瘩的喜气!”
“有了这玩意儿,咱们村往后可就真要翻天喽!”
陈秀英没让这股热乎劲儿烧太久。
她拄着拐杖,往场子中央一站,拐杖头往夯实的土地上重重一顿。
“咚。”
一下,全场就都静了。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老太太的声音不响,却压得住这上百号人。
“再好的机器,也得靠人来伺候。”
“今天起,咱们下河村粉条厂,正式招工!”
这话一出,底下的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那动静,可比刚才看拖拉机大多了。
进厂当工人!
那可是铁饭碗啊!
陈秀英抬手往下压了压,接着说。
“丑话我可说在前头,我这厂子,不是谁削尖了脑袋就能进的。”
“我这儿,就三条规矩。”
“第一,手脚得麻利,肯下力气。偷懒耍滑的,我不要。”
“第二,脑子得活泛,乐意学新东西。死脑筋一根儿的,我不要。”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心眼儿得正,不贪不占。手脚不干净的,我坚决不要!”
她说完,头也不回,冲身后的陈念点了点下巴。
“念念,搬张桌子来,拿上你的本子,我跟老支书亲自过一遍。”
村民们一听要当场面试,立马骚动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我我我!陈大娘,先面我!”
张婶子头一个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脸上堆着笑,两只手局促地在围裙上反复地搓。
陈秀英眼皮都没抬,冲陈念那儿使了个眼色。
陈念立马懂了,也有样学样地板起小脸,清了清嗓子。
“张婶子,我问你个事儿。”
“要是让你管仓库,你点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斤淀粉,你咋办?”
张婶子给问得一愣,哪料到是这小丫头片子开口。
但她不敢怠慢,搓着手琢磨了半天,才老老实实地答。
“那……那肯定得马上上报啊!”
“查!必须查清楚是谁手脚不干净拿了!这可是集体的财产!”
陈念听完,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张婶子,心正,可用。
她把本子递给奶奶过目。
陈秀英扫了一眼,点了下头。
“行,张婶子,你算一个。”
张婶子激动得满脸通红,嘴里一个劲儿地道谢。
有了第一个,后面的人心里就有了底,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排好队,等着轮到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的嗓门硬生生挤了进来。
“娘!娘!让我们先进去!”
是周兰。
她拽着满脸不乐意的陈灵儿,硬是从人堆里拱到了最前头。
周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那股子热乎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陈秀英是她亲娘呢。
“娘,您看,咱们家灵儿,人又聪明,长得也体面。”
“让她去厂里当个管账的,那不是顶顶合适?”
她心里打着算盘,自己好歹是陈家的儿媳,老太太怎么着也得给几分薄面。
陈灵儿也挺起小胸脯,下巴抬得高高的,就等奶奶开口夸她。
谁知,陈秀英压根就没抬眼皮。
她伸出拐杖,朝着不远处正在和泥盖厂房的工地,不轻不重地点了点。
“管账的?”
老太太的声音平得不起一丝波澜。
“她会打算盘,还是会记数?”
“让她先去那儿筛沙子去。”
“筛够一个月,手上要是没起一个泡,再来跟我谈进厂的事。”
这话轻飘飘的,听在周兰和陈灵儿耳朵里,却让她们俩脸上火辣辣地疼。
周兰的笑,就那么僵在了脸上。
陈灵儿那张还算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让她去筛沙子?
干那种泥腿子才干的粗活?
“我不去!”
陈灵儿当场就炸了,尖着嗓子叫唤。
“我是福星!我怎么能干那种活!”
“我是给村里带来福气的!你们都得供着我!”
她这一嗓子,反倒把周围的村民都给逗乐了。
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还福星呢,我看是扫把星吧?”
“就是,一来就想占便宜,脸皮咋这么厚?”
“筛沙子咋了?咱们谁不是土里刨食的?就她金贵?”
那些嘲笑和议论,一字一句都扎在陈灵儿心上,疼得她直哆嗦。
她看看那些幸灾乐祸的脸,又看看奶奶那张冷冰冰的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哭着,一转身就往村外跑。
周兰抬脚想追,又不敢,只能杵在原地,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对这片混乱,陈秀英压根没往眼里去。
她转过头,看着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陈念。
“念念。”
“哎,奶奶。”
“厂里头,技术员的位置,我给你留着。”
这话一出,全场又静了,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陈念身上。
技术员!
那可是厂里最吃香、最体面的岗位!
陈秀英的声音还在继续。
“从今天起,你不用下地了。”
“你就跟着从城里请来的刘师傅,把他那身修机器的本事,全给我学到手。”
“咱们村的厂子,以后就得靠你这个小技术员了。”
陈念整个人都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没反应过来。
周围村民再瞧向这个瘦小的丫头时,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原先的同情和可怜,全换成了实打实的羡慕和敬佩。
-一边,是哭着跑开、被全村人当成笑话的“福星”。
另一边,是被委以重任,即将掌握全村命脉的“扫把星”。
陈念迎上奶奶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些冰冷复杂的铁家伙。
她心里一点儿也不怵,反倒有股劲儿从脚底板噌地一下窜上来。
她走到刘师傅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刘师傅,请您教我。”
退休的老技术员打量着眼前这个腰杆挺得笔直、不卑不亢的小姑娘,笑了,递给她一块油布和一把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