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下河村所有人盼着的一天——高考放榜。
村里那只旧喇叭,一大早就被人擦的锃亮,挂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上。
全村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聚在打谷场上,伸长脖子等着。
顾远洲站在人群里,后背绷的笔直,一向平静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少见的紧张。
他身边的陈念,小手攥着衣角,手心里全是汗。
几个月前,这还是不敢想的场景。
那时候,下河村热闹的地方是祠堂改的夜校。
白天累的不行的男男女女,晚上一个个还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瞪的溜圆。
原因很简单,陈秀英放了话,夜校考进前十的,厂里当月分红多加半成。
这半成,就是好几斤白面,是能让自家娃多吃几顿饱饭的口粮。
顾远洲当时就站在那块抹了锅灰的黑板前,捏着半截粉笔,讲怎么从工分换算出工钱,怎么从产量算出利润。
底下的人听的比什么都认真。
只有陈念坐在第一排,啃一本快翻烂了的初中物理。
她皱着小眉头,想不明白那几个鬼画符跟顾大哥说的力有什么关系。
她一抬头,正好对上顾远洲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笑。
陈念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心却怦怦的乱跳。
现在,等待结果的时刻到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终于,喇叭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赵铁柱那有些发颤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喂!喜报!天大的喜报!”
“咱们下河村的知识青年,顾远洲同志,考上大学了!”
“是省城的大学!”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
“我的天!真考上了!”
“咱们村出大学生了!”
村民们一窝蜂的涌向顾远洲,又是拍肩又是道贺。
顾远洲的嘴角咧开,眼里全是光,他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瘦小的身影。
赵铁柱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拔高了八度,声音抖的不成样子:
“还有!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
“咱们村的......咱们村的陈念同志......”
“她也考上了!”
“考的,是首都的大学!是咱们全省的文科状元!”
全场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傻愣愣的杵在原地,嘴巴张的能塞进一个鸡蛋。
陈念?
考上了?
还是首都的大学?
全省第一名?!
这不是开玩笑吧?
角落里,正在给牛添草料的陈建国,手里的草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陈建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泪“刷”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猛的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是真的。
他的闺女,他的念念,是全省的状元。
几十里外的劳改采石场里,一个刚探亲回来的家属,正唾沫横飞的跟同监室的人吹嘘着他们县里出的奇闻:
“......你们是没瞧见,那丫头才多大,就成了全省的状元!听说还是个农村娃,叫什么......陈念......”
“哐当!”
角落里,一个正在砸石头的女人,手里的铁锤脱手而出,重重的砸在自己的脚背上。
她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念念......
是她的念念吗?
打谷场上,陈念拿着那张写着她名字的录取通知书,手抖的厉害。
她穿过欢呼的人群,穿过那些陌生又热情的脸,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奶奶面前。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那张纸,递了过去。
“奶奶......”
她一开口,声音就哽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女儿是状元!
整个下河村,彻底炸开了锅。
陈念考上首都大学,还是全省文科状元的消息,传的飞快,一个钟头的工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
村口那条土路,就没断过人。
十里八乡的村民,远的近的,沾亲带故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全都涌了过来。
手里提着鸡蛋的,拎着两只鸡的,甚至还有牵着自家那头半大肥猪的。
一个个脸上笑的褶子都挤在了一块儿,那股子热乎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闺女考上了。
“陈大娘!您可真是积了大德了!”
“念念呢?快让孩子出来,让我们也沾沾文曲星的仙气!”
村里那个爱嚼舌根的王婆子,挤在最前头,手里提着个小竹篮,里面是十个拿红纸染过的喜蛋。
她一把拉住陈秀英的手,嗓门拔的老高:
“我就说嘛!念念这孩子,打小就透着一股子灵气!跟我家孙子一样,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她那副好像自己也跟着沾了光的嘴脸,好像彻底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在背后编排陈念是扫把星的。
陈秀英被这股子热乎劲儿围着,脸上也没啥表情。
她只是淡淡的瞥了王婆子一眼:
“你家孙子?我怎么记得,前几天夜校摸底考试,你家孙子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利索,还把‘一二三’的‘三’,写成了四横?”
王婆子的脸“唰”的一下,涨成了紫红色,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愣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在村民们压抑不住的哄笑声里,灰溜溜的钻进了人堆,再也不敢冒头。
陈秀英懒得搭理这些见风使舵的人。
她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牛棚的方向。
那里,一个人影,正佝偻着腰,躲在门后,悄悄的朝这边望着。
是陈建国。
他不敢过来。
他觉得自己脏,不配站在这份荣耀里。
陈建国只能像个贼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贪婪的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着,正闪闪发光的女儿。
那是他的女儿啊。
是他这个当爹的,亲手推开,差点毁掉的女儿。
他用那双粗糙的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与此同时,劳改采石场。
刘芬的脚踝,被铁锤砸的又青又肿,高高的鼓起一个大包。
可她感觉不到疼。
她只是反复的,魔怔的,问着那个刚探亲回来的女犯:
“你......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陈念啊!下河村的陈念!报纸上都登了!说是咱们省今年的文科状元!”
那个女犯不耐烦的挥挥手。
刘芬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成了一片空白。
是她的念念。
真的是她的念念。
可......
怎么会呢?
那个胆小怯懦,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丫头,怎么会是状元?
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她最看不起的丫头,能站到那么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