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儿就那么直挺挺的跪在院门口。
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那身洗的发白的旧工装上,还沾着几块干掉的泥点子。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陈秀英,那眼神像一口扔了石子也激不起半点波澜的深井。
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陈建国捧着那个准备送去劳改营的布包,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他看看跪在地上的侄女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母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陈秀英先开了口。
“你来干什么?”
老太太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陈灵儿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的厉害。
“我听说……你们要去省城。”
“我……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这话一出,院子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一直沉默的陈建国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你去做什么?”
陈秀英问。
“我……我能给你们带路。”
陈灵儿的头垂的更低了,声音细的几乎听不见。
“我前段时间……在省城待过一阵子……帮人看过孩子……对那一块,熟。”
她没说自己是怎么从县供销社跑去省城的,也没说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她那双满是冻疮跟老茧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铁柱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帮腔。
“老嫂子,你看这孩子也怪可怜的,要不……”
陈秀英却打断了他。
她没看陈灵儿,只是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陈念。
“念念,你是厂长。”
“这个人要不要用,你说了算。”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念身上。
这其中也包括跪在地上的陈灵儿。
她的头虽然低着,但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的锁着陈念。
陈念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灵儿,这个曾经处处针对她,把她当眼中钉的堂姐,如今卑微的跪在面前求一个去省城的机会。
陈念的目光从她满是泥污的衣服,落到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上,最后停留在她那双空洞又暗藏野心的眼睛上。
片刻之后,陈念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她没有去扶陈灵儿。
她只是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陈灵儿的身体几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一片死寂。
“我不是帮你们。”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是帮我自己。”
“我烂命一条,烂泥里打过滚,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我也不求你们信。”
“你们要去省城,人生地不熟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我熟。哪家招待所便宜又干净,哪条路能省半个钟头,哪个菜市场能买到不短斤缺两的菜,我都知道。”
她看着陈念,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一条狗。”
“一条知道路的狗。”
“用完了是打是骂是扔是杀都随你们。”
“我只要一个机会,一个能活得像人的机会。”
院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陈灵儿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不像求饶,更像一场赌上性命的交易。
陈念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转头对陈秀英说。
“奶奶,让她跟着吧。”
赵铁柱急了。
“念念!你糊涂了!这可是条毒蛇啊!”
陈念摇了摇头。
“赵爷爷,奶奶教过我。”
“一条会咬人的狗拴在身边,总比让它在暗处盯着你要安全。”
陈秀英看着孙女,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赞许的笑意。
她点了点头。
“好。”
“就这么定了。”
“陈灵儿,你起来吧。从今天起你跟着念念,端茶倒水拎包跑腿。做好了,有你一口饭吃。要是敢再动半点歪心思……”
老太太的声音陡然变冷。
“我就亲手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回劳改营,让你跟你姑姑做一辈子的伴儿。”
陈灵儿的身子猛地一颤,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谢谢奶奶,谢谢厂长。”
她站起身,默默的退到院子角落,像个真正的下人,再不多说一句话。
陈建国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捧着手里的布包,走到母亲面前低声问。
“娘,这……这东西,还送吗?”
陈秀英瞥了一眼那个布包,又看了看远处像根木桩子一样站着的陈灵儿,淡淡的开口。
“送。”
“告诉刘芬,她侄女比她聪明。”
“让她在里头好好想想,是想当一辈子人人唾骂的疯狗,还是想以后出来能有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吃饭。”
去省城的路比想象中要颠簸。
绿皮火车晃晃悠悠的,坐得人骨头都快散架了。
陈灵儿果然没说谎。
她对省城熟的就像自家后院。
出了火车站,她没带大家去挤又贵又慢的公交车,而是领着他们七拐八绕的穿了几个小胡同。
不到半个钟头,就找到了一家国营招待所。
招待所藏在巷子深处,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却很干净,价格也比火车站旁边那些便宜了一半。
安顿好住处,陈灵儿又主动去买了午饭。
是国营饭店的肉包子跟小米粥,她特意要了刚出锅的,还多跟服务员要了一小碟免费的咸菜。
她把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先请陈秀英跟陈念吃,自己则站在一旁,等她们吃完了才拿起一个已经有些凉了的包子,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多说,手脚麻利眼力见十足。
赵铁柱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的嘀咕少了一些,但警惕却一点没放松。
下午,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行人来到了省食品厂。
厂子很大,红砖墙大铁门,门口挂着一长溜的奖牌,派头十足。
副厂长吴炳坤,亲自在门口迎接。
他大概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笑起来一脸和气。
“哎呀呀!这位想必就是陈念同志吧?真是年轻有为,我们厂里的年轻人都该向你学习啊!”
他热情的握住陈念的手,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却像鹰一样,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吴炳坤把他们请进了厂里最好的会议室,亲自泡了茶。
茶是好茶,茉莉花茶,香气扑鼻。
吴炳坤端着茶杯,笑呵呵的开了口。
“陈大娘,陈念同志,这次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响应省里的号召,我们国营大厂有责任也有义务,帮扶你们这些优秀的集体企业嘛!”
他说的冠冕堂皇,一副我是来给你们送温暖的表情。
陈秀英端着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没说话。